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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樁大事。

——馬基雅維里

※※※

邇英殿，顧名思義——“邇者，近也；英者，人中之杰也”，這里歷代都是大宋的皇帝們和儒生們講道學(xué)習(xí)之所，許多重要的決策，也在這里做出。

九月深秋，天氣漸漸轉(zhuǎn)冷，一心想著要勵精圖治的趙頊，此時正在這里會見群臣，并一起聽曾布講學(xué)。年輕的皇帝身體似乎不是太好，臉面略顯蒼白。

“……文景二帝體恤民力，藏富于民，故文景之世，國不富而民富，民先富而后國自富，其后武帝賴以征伐四夷……”曾布一邊高聲讀著手中的新書，一邊偷偷看皇帝的眼色。

因?yàn)閰位萸涓赣H逝世，丁憂出缺，王安石希望皇帝身邊能夠有新黨的自己人，因此力薦曾布代替呂惠卿任崇政殿說書，歷史在這里出現(xiàn)小小的分岔，皇帝一時興起，改授他邇英殿說書，這是他第一次開講。

“不錯！國不富而民富，民先富而后國自富！說得好。”皇帝擊掌贊道。王安石微微皺了皺眉毛，這個石越，這一句話似乎和新黨方針不合呀。

曾布待皇帝夸贊完畢，微微一躬身，說道：“陛下，石越的確頗有見識。而且奇在年紀(jì)不過二十多歲，實(shí)是百年難遇的奇才?！?/p>
“可惜這等人材不能為朝廷所用。王愛卿常常和朕說人材缺少，可有什么辦法召他來朝廷嗎？”皇帝把熱切的目光投入王安石。

王安石苦笑道：“陛下求賢若渴，只是這個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，我聽說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學(xué)院，準(zhǔn)備收徒講學(xué)，似乎真的無意功名了?！?/p>
“陛下，微臣以為，石越既然又出書，又講學(xué)，絕非隱世之人。臣以為，必是詔書中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，所以才一再拒詔?！崩系玫粞赖脑紫嚓惿濐澱f道。他本和王安石相表里，但是王安石越來越囂張，他又說王安石不過，心里很不爽，一直想給王安石在朝廷中多立一點(diǎn)競爭對手，好牽制王安石。

“哦？曾聊，聽說你和石越私交甚篤，你以為呢？”

“陛下，這個，這個臣不知，王安禮或者知道?！痹己褪剿浇贿€好，但是聽王安石的口氣，不太想用石越，他也不敢舉薦了，可又不想因此對不起石越，干脆把王安禮拉出來，怎么樣也是你王家的人，他要薦，就怪不得我曾布了。

“王安禮，那你說呢？”皇帝對曾布略有幾分不滿。

王安禮連忙出列，答道：“臣以為，石越若做隱士，是國家的損失。微臣冒死揣測，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?！彼刹还芡醢彩卟桓吲d，高興我是你弟弟，不高興我也是你弟弟。

“不想赴制科？為什么？”不僅皇帝不明白，連王安石等群臣也不明白了。

“臣偶見石越似有管、樂、諸葛之志，這等志向的人，定然不愿意參加任何考試。陛下不如詔他一見，君臣相得，臣以為石越定以國士相報(bào)陛下知遇之恩；若不相得，彼必然棄官而去，斷不肯在朝為官的?！蓖醢捕Y侃侃而談。

“一紙?jiān)t書，詔他前來對答，只怕不合體例。”有人在那邊反對了。

“似石越這等人材，若想事事合體例，只怕他永遠(yuǎn)不會為朝廷效力。劉先主三顧諸葛，又何曾合體例？然后世以為美談?！蓖醢捕Y毫不客氣的反駁。

“愛卿說得不錯。如此，草詔，便詔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見。”年輕的皇帝對于自己能夠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，感覺挺不錯的。

“遵旨?！?/p>
“曾卿，繼續(xù)讀吧。”

“是……”曾布把書打開，繼續(xù)讀道：“自漢武之世……”

※※※

“自漢武之世……”

“子明這本《歷代政治得失》，以漢代最為精彩?！鄙３鋰褪叫Φ馈?/p>
“哥，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誰最喜歡石大哥？”桑梓兒調(diào)皮的問道。

“誰啊？”

“當(dāng)然是桑致財(cái)啦。石大哥的書一本一本的出，他笑得嘴都合不攏呀，見到石大哥都是石公子前石公子后的?！鄙ｈ鲀好蜃煨Φ?。

“哈哈……”這一番話把眾人引得哄堂大笑。

“圣旨到——布衣石越接旨——”正說笑間，突然長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，把眾人嚇了一跳。

桑家老小連忙打開大門，布置香案，忙成一團(tuán)，桑充國百忙之中還不忘記取笑石越一句：“子明，我們家現(xiàn)在需要常年置一香案，專為接圣旨而用。”

果然這桑家老小接圣旨接得太多，已經(jīng)熟門熟路了，很快置好。大家都以為這次不過又是例行公事，桑來福更是把錢都準(zhǔn)備好了。

“皇帝詔：詔布衣石越崇政殿覲見。欽此。”

“臣布衣石越接旨，皇上萬歲、萬歲，萬萬歲。”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，石越接過了圣旨。

“恭喜石公子?！毙际箍偹憬涣瞬?，因此笑得特別開心。桑家免不了把喜錢送上，接過錢的中使說話更是格外和氣，“石公子，準(zhǔn)備一下，就和咱家走吧?！?/p>
“是，公公稍候。”石越答禮道，“不敢請問公公高姓大名？”

“不敢，石公子，小的李向安?！蹦侵惺怪朗绞腔实垡恢庇洅斓娜耍膊桓业÷?。

桑俞楚是個久于世故的人，他知道石越已然決意入仕，見石越對這個太監(jiān)這么客氣，就知他有籠絡(luò)之心，連忙叫人拿出一張面值一百貫的交子，悄悄塞給李向安。

那李向安無故受此大禮，更是樂得眉開眼笑。一路上對于進(jìn)宮的種種禮節(jié)，無不和石越講說分明。

享受著專用馬車待遇的石越，對于車外御街的奢華景致視而不見，一邊和李向安應(yīng)酬，一邊暗暗擔(dān)心。如果和皇帝能夠相得，自然就一切都好，但是萬一皇帝讓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讓皇帝失望，自己的理想想要實(shí)現(xiàn)起來，就千難萬難了。

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，突然聽李向安說道：“石公子，皇城已然到了，請下車，從這邊走。”

石越舉目望去，仍然在御街之上，大內(nèi)離此還遠(yuǎn)。只是這一段御街的右側(cè)便是尚書省、御史臺等等中央機(jī)構(gòu)，一座座衙門莊嚴(yán)肅穆的座立于路旁，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，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。若在此處還坐著車，頗有點(diǎn)招搖之意了。那李向安是成全之心，所以叫他在此下車。

石越一邊隨著李向安前行，一邊打量著路邊的建筑。幾乎每座衙門之前，都有一堆堆的官員聚集，等待著官長的接見。這些官員三三兩兩圍在一起，閑聊攀談，打發(fā)這等待的時間。雖然已是深秋，路邊兩旁樹上的葉子都黃了，但是地上卻沒有多少落葉，顯然是常常有人打掃。一路上偶爾也會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，那些官員都有點(diǎn)詫異的打量著李向安身后的石越，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哪家勛貴的公子……偶爾有一兩個知道，躲在旁邊竊竊私語，向石越投來羨慕或嫉妒的目光；有些伶俐的，便向目光向石越示好，只是很難讓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誠的善意還是虛偽的諛笑。

從宣德樓的一個側(cè)門入了大內(nèi)，石越也不敢東張西望，生怕失了禮數(shù)，讓人看清。只是目光平視，跟著李向安亦步亦趨，走了四五十分鐘，方見李向安停住，原來是到了一座宮殿前面。石越抬眼望去，一塊豎匾上寫著“崇政殿”三個大字，心知是到了。

他不知道禮部的官員以為他是“當(dāng)世大儒”、“經(jīng)學(xué)大師”，大家都以為區(qū)區(qū)宮廷禮節(jié)他不可能不懂的，而且石越剛進(jìn)御街，皇帝便知道了，趙頊也急著想見見這個名噪京師、屢召不起的年輕人，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，自己帶了一幫侍讀、侍講就向崇政殿去了。所以禮部就把見駕之前的種種禮節(jié)解說全省了，總不能讓皇帝在崇政殿等著石越吧？這成何體統(tǒng)。

到了這里，李向安向石越道了個歉，便自去繳旨，一個穿著綠色官服，頭戴三梁冠的年輕人走過來，他身上佩著的銀魚袋顯示著皇帝的恩寵，石越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必是個侍講、侍讀什么的，否則綠袍、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飾，而七品官員沒有資格佩銀魚袋。只聽他高聲喊道：“傳布衣石越覲見——”

石越連忙整了整衣服，拾階而上，入得殿去，再拜叩首：“草民石越，拜見陛下。”行禮完畢，方敢抬起頭來，卻見大殿正前方，一個穿著淡黃衫袍的年輕人坐在龍椅上，微笑著對他說：“石卿免禮平身。”

謝過皇帝，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著年輕的皇帝，卻見二十多歲的趙頊臉色略顯蒼白，雙目深陷，整個人略顯清瘦，只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，頗有點(diǎn)英氣勃勃的感覺。

只聽趙頊笑道：“石卿何來之遲也？”

“山野之人，實(shí)無益于陛下，故不敢應(yīng)博學(xué)鴻儒之征?！笔嚼事暣鸬?。

“果然王安禮所料不差?！被实坌那樯鹾?，“朕在宮中，亦久聞你的大名?！?/p>
“不敢，只恐盛名之下，難副其實(shí)，讓陛下失望。”

“《論語正義》和《歷史政治得失》豈是憑空能寫出來的？石卿不必過謙。朕觀石卿頗有經(jīng)緯之才，朕正欲勵精圖治，富國強(qiáng)兵，石卿可有所教朕？”皇帝的眼光有幾分熱切，也還有幾分懷疑。

“臣何人，豈敢為帝師？臣聞賢主求治，必委之士大夫，陛下欲為明主，勵精圖治，振興大宋，親賢人，遠(yuǎn)小人，臣以為陛下當(dāng)以此為第一急務(wù)?！?/p>
“這也不過是些平常的話語。”皇帝心道，口中卻笑道：“此言甚善?！?/p>
“天下事知易行難，親賢臣遠(yuǎn)小人，歷代君主無論賢愚不肖，莫有不知，然而世有賢如唐太宗者，亦有不肖如隋煬帝者，可知知易行難?！笔劫┵┒劊敖袢毡菹路綀D變法，欲除弊政，立萬世之基。當(dāng)此之時，用人之成敗，實(shí)系變法之成敗，亦關(guān)系大宋之成敗。此雖‘大有為之時’，然若無賢臣，臣恐畫虎不成反類犬?！?/p>
趙頊聽到此處，心里暗暗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不料卻有人不答應(yīng)了，出列質(zhì)問道：“以石公子之意，則現(xiàn)今朝中誰是奸臣誰是賢人？”

石越抬頭打量這質(zhì)問自己的人，見他五十多歲，頭發(fā)微白，從帽子下看來略顯凌亂，身著紫袍玉帶，腰佩金魚袋，目光炯炯，透著精明強(qiáng)干，而細(xì)看之下，那紫袍之上，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。石越立時想起一個人來，便笑道：“這位大人，朝中賢愚不肖，可問宰相；宰相賢愚不肖，可問御史。奈何問我一山野閑人？”

那個出來質(zhì)問石越的，就是王安石，他聽石越話中似乎暗有譏刺，便忍不住出來駁斥，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頂了回來。

年輕的皇帝見王安石老臉通紅，想是正準(zhǔn)備和石越辯論一番，心知自己這位重臣脾氣執(zhí)拗，萬一被石越說得下不了臺，就麻煩了。便笑道：“石卿所言，確是至理?！彼@樣一說，王安石就不好再說什么了。

石越朝王安石謝了罪，又說道：“陛下雖有愛民之心，求治之詔，然奉行仍賴良吏，惟地方官吏之賢者，方可行其志。而良吏不易得，此陛下當(dāng)深戒者?！?/p>
“好一個石子明！”皇帝笑道。

“臣不敢當(dāng)陛下之贊。”石越微笑答道，“陛下若以切切以人為本，則富強(qiáng)可得，太平可致。此大宋之福，亦天下臣民之福。”

“以人為本？”皇帝無意識的重復(fù)著這一句話。

“不錯，正是以人為本。陛下欲行良法，必先得良吏，縱不能所有官吏皆為良吏，亦須讓所有官吏不敢為奸邪，否則，便有良法，反為小人興事取利之機(jī)。陛下有愛民之意，而民自困楚，雖有三代之法，不得行于今日矣?！笔胶成溆?。不過王安石對此卻不以為意，他并沒有認(rèn)為自己的屬下是什么奸小，只是覺得他過份強(qiáng)調(diào)吏治，未免見識較自己差了一層。

“那么，如何才可讓天下官吏不得為奸邪？”年輕的皇帝有幾分急切的問道。

石越微笑不答。

趙頊迷惑的想了半晌，才恍然大悟：“《三代之治》所說諸法，石卿以為可以行之當(dāng)世？”

“暫時不可以。”石越爽聲答道。

“噢，那么？”皇帝倒沒有想石越會公然否定自己的觀點(diǎn)。

“天時、地利、人和，三者不全，臣《三代之治》所言之法雖善，亦不可盡行于世。若強(qiáng)行之，反亂朝政?！笔浇忉尩?，他不會幼稚到第一次見皇帝，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變法還要理想主義得多的主張。

“那么又有什么方法呢？”皇帝不解的問道。

“關(guān)鍵便在宰相與御史，若宰相與御史皆賢，何憂小人？”這些自然是空話，但是空話無比正確卻又不得罪人，石越也不得不說。

……

如此崇政殿對答進(jìn)行了兩三個時辰，皇帝不停的發(fā)問，石越對答如流，大臣們偶爾有駁斥，石越也毫不客氣的駁回。太監(jiān)幾次來請皇帝用膳，都被皇帝給狠狠的趕跑了。一直到王安石站出來勸他先吃飯，趙頊才不好駁王安石的面子，準(zhǔn)備結(jié)束這場對答。

“朕以為布衣石越才學(xué)見識，皆非凡品，擬賜石越同進(jìn)士及第，翰林侍讀學(xué)士，朝請郎，賜金魚袋，王卿以為如何？”趙頊隨口說出一大串官名來，雖然翰林侍讀學(xué)士和朝請郎都只是正七品，但是賜同進(jìn)士及第和金魚袋就是少有的恩寵了。

不過眾大臣見這光景，早知道這個石越要得寵了，誰愿意來掃皇帝的興頭，兼當(dāng)面得罪這個未來的寵臣呀？不料卻聽石越說道：“陛下，草民山野之人，并不愿為官。”

雖然說皇帝賜個官，然后虛偽的推辭一番，本是題中應(yīng)有之義。但是石越這個人卻又不相同，眾人知道他拒赴博學(xué)鴻儒許多次，現(xiàn)在好不容易來了，應(yīng)當(dāng)是打定主意出仕了，剛才君臣談?wù)撘埠芟嗟?，怎么突然又要拒絕呢？除非是嫌官小，否則絕無是理?？蛇@官品秩雖然低，但是恩寵已經(jīng)很過份了，就他這身份，佩著金魚袋出去，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，也不敢怠慢了，二府三司以下，誰敢不給他面子？

所以眾人也全怔住了，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。連皇帝也有點(diǎn)奇怪了，因說道：“石卿為何不愿意為朝廷效力？”

石越沉默半晌，方帶著幾分憂郁的說道：“臣是不祥之人，以臣在江湖市井中，或反能為朝廷效力。若是廟堂之上，他日必遭小人之譏。”

“此話怎講？”趙頊有點(diǎn)奇怪了。

“臣來歷身份，皆屬不明，陛下雖然不怪，然居朝堂久了，必有人因此生事，到時臣雖想退處江湖，恐怕亦不可得。”石越說著說著，嗓子便有點(diǎn)嘶啞了，倒似強(qiáng)忍著悲痛說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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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sp;趙頊本來以為他擔(dān)心什么，聽說是這個，不禁微笑道：“石卿何必在乎這個。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，無論你來自哪里，都是朕的臣民?！?/p>
可是石越只是堅(jiān)執(zhí)不答應(yīng)。皇帝再三勸說，最后實(shí)在無可奈何，可又不愿意這樣的人材白白從自己手邊跑掉，趙頊還是太子時，就以復(fù)興以己任，常恨身邊人材太少，他見王安石所問第一件事，就是如何招致人材。此時覺得石越是人材，哪里愿意就此讓他跑掉？

趙頊皺著眉頭想了半天，終于說道：“石卿若實(shí)在不愿意在朝，那么卿想去哪里？大隱于市嗎？”

“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學(xué)院，講學(xué)授徒，為陛下培養(yǎng)人材，以謝陛下知遇之恩?！笔竭煅手鸬馈?/p>
皇帝聽他跑不了太遠(yuǎn)，又早知道他要辦學(xué)院，心想原來你是早打定主意了呀？因說道：“如此，朕依然賜卿同進(jìn)士及第，朝請郎，金魚袋，另賜你白水潭學(xué)院祭酒，又賞白銀三千兩，絹十匹，白水潭學(xué)院附近良田四十畝，朱雀門附近宅院一座，另特賜你出入禁中侍讀，每逢朔日朝請?！?/p>
石越還沒說話呢，早有禮部的官員要暈倒了，有人連忙出列說道：“陛下，這白水潭學(xué)院祭酒當(dāng)為幾品官？出入禁中侍讀又當(dāng)為幾品？”

王安石狠狠瞪了那個官員一眼，心說這時候你出來攪什么呀？回頭我們自己隨便定不就得了。他見皇帝把目光投向他，只好出列說道：“臣以為祭酒這個名字不妥，國子監(jiān)祭酒是從四品，莫若賜石越為白水潭學(xué)院山長，為正七品。出入禁中侍讀，不必為官職，只當(dāng)恩寵便是。”

“便依王卿所奏。石卿，你若推辭，便以抗旨論?！被实蹧Q斷道。

石越聽皇帝說到這份上，知道自己不可不識好歹，而自己目的基本達(dá)到了，也就不再推辭，叩首謝恩。

※※※

帶著“同進(jìn)士及第、朝請郎、白水潭學(xué)院山長、特賜出入禁中侍讀、賜金魚袋”這樣長長的一串頭銜回來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熱列歡迎，便是那些街坊鄰居也全都過來向桑俞楚道賀，因打聽到石越還沒有成親，于是石越不免又多了一宗煩惱——給他提親的人踏破了桑家的門檻。

蘇軾、王安禮、曾布、葉祖洽等人更是特意上門來道喜。

石越強(qiáng)掩著心中的興奮，把話題轉(zhuǎn)向了他要創(chuàng)辦的白水潭學(xué)院。別說蘇軾等人和石越本來就是好友，就是葉祖洽這個新科狀元，聽到石越請他將來去學(xué)院當(dāng)“客座教授”，亦沒有不答應(yīng)的道理。葉祖洽何等聰明伶俐，對于石越這樣的寵臣，絕不敢拂了面子。

于是在熙寧三年九月下旬，大宋境內(nèi)有兩個機(jī)構(gòu)的創(chuàng)辦成為后世津津樂道的話題，而這兩件事都與石越有關(guān)。在杭州，九月二十日，唐氏棉紡行正式營業(yè)；在汴京，九月二十一日，白水潭學(xué)院正式開學(xué)。

白水潭學(xué)院是一所三年一貫制的現(xiàn)代大學(xué)，第一年為預(yù)科，學(xué)生修《論語》、《春秋》、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算術(shù)》、《物理》、《地理》、《生物》、《邏輯》、《化學(xué)》九門；測試及格，升入第二年級，學(xué)生自選專業(yè)，分“儒學(xué)”、“算術(shù)”、“格物”、“博物”、“律學(xué)”、“哲學(xué)”六系，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與化學(xué)，博物系則學(xué)習(xí)生物、地理、詩經(jīng)、小雅、醫(yī)術(shù)等，律學(xué)系講法令與經(jīng)義，哲學(xué)系講邏輯與諸子百家之學(xué)。第二年級學(xué)有小成，可升入第三年級，這一年專做論文、設(shè)計(jì)與辯論。

這是石越和桑充國二人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體例，因?yàn)樗麄兠媾R的，是老師缺少的現(xiàn)狀，其中第一年的課程，除開《春秋》與《詩經(jīng)》之外，幾乎都必須由石越主講，桑充國助教，這也是石越不愿意做常參官的主要原因。在他看來，播下火種比自己做官，前者更加重要。

※※※

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個重要的日子，這一天皇帝會賜給百官棉襖，到了十月初四，無論官員百姓，都會在這一天去給自己的祖先上墳，然后就是立冬，各家各戶采辦過冬的物品，特別是準(zhǔn)備蔬菜，因?yàn)殚_封冬天特寒冷，是沒有蔬菜的，都得從外地運(yùn)來……

石越在車上聽新買的書僮侍劍介紹著這些古代的風(fēng)俗，他現(xiàn)在兩頭住，在桑家住幾天，在皇帝賜的宅子里住幾天——主要是為了學(xué)院太忙，有時候甚至住在學(xué)院不回來。桑俞楚的夫人因此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沒有人照顧，因?yàn)樘匾赓I了許多奴仆送給石越，石越僅僅留下一對看起來頗忠厚的石安夫婦幫他管理大宅，又收了這個侍劍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，生得聰明伶俐，可惜卻是孤兒，石越一見，想起自己的身世，不免動了惻隱之心，因此收在身邊，給他起了這個名字。

其實(shí)以他的本意，卻是不喜歡自己被人服侍——人情是好逸惡勞的，自己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世界出現(xiàn)，如果自己被服侍慣了，只怕慢慢的自己就會對不平等的現(xiàn)象感到麻木，畢竟自己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“利益既得者”了。

“侍劍，呆會兒我去面圣，你就在這兒等我，不要亂跑，有人問起，你就說自己是白水潭學(xué)院山長石越家的書僮?！笔阶屑?xì)對侍劍叮囑著。

“是，公子，你放心。”侍劍清著爽子回答。

石越摸了摸他的腦袋，又向車夫叮囑幾句，便下了馬車，向大內(nèi)走去，心里納悶著皇帝找自己做什么。

到了右掖門，李向安早在那里等著自己，引著自己一路走去，一邊笑道：“石大人，皇上對你真是另眼相看，這次竟是在御書房詔見你，今日賜給你的棉襖，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呢?！?/p>
石越原不知這些規(guī)矩，聽李向安說了才知道怎么回事，因笑道：“皇上的知遇之恩，做臣子的粉身碎骨也不能報(bào)答。這次我本家二叔從杭州托人帶回幾匹棉布，做工卻還看得過去，改明兒叫人送到貴府，李公公可得笑納?！?/p>
雖然有宋一代，宦官并不能為惡，但是無論親王勛貴，宰執(zhí)大臣，倒也并不愿得罪宦官，便是王安石這等名臣，也不免和中臣結(jié)交，石越本是現(xiàn)代人，對太監(jiān)倒無太多的成見，只要他們不為惡，施點(diǎn)小恩小惠結(jié)交，那是應(yīng)有的手段。

李向安謙遜幾句，眉開眼笑的領(lǐng)著石越到了御書房，尖著嗓子說道：“皇上，朝請郎石越見駕。”

“快請他進(jìn)來。”

石越走進(jìn)御書房，見禮完畢，見皇帝面帶笑意的問道：“石卿，你的學(xué)院辦得如何了？”

“蒙陛下欽賜墨寶，短短十余日，收了八百學(xué)生，現(xiàn)在分班授課。微臣和臣友桑充國分別授課，只恨先生太少。幸好蘇軾大人、王安禮大人、曾布大人、葉祖洽大人替臣分別講《春秋》、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論語》三門?！笔皆敿?xì)的回答，皇帝那天賜宴后，為他題了“白水潭學(xué)院”五個大字的院名，加上他石越的聲名，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學(xué)生，遠(yuǎn)遠(yuǎn)超過他的預(yù)期。

這些學(xué)生大多數(shù)是富家子弟，因?yàn)榉N種原因進(jìn)不了國子監(jiān)，聞得石越的大名，便一窩蜂跑來白水潭；也有少數(shù)的人是因?yàn)椴幌矚g詩書禮義，專喜歡那些雜學(xué)，進(jìn)白水潭學(xué)院正是對了他們的胃口，不過這些卻不是石越所能盡知了。

皇帝顯然早知道他收了這么多學(xué)生，也不吃驚，頗有興趣的問道：“聽說你的學(xué)院體制與歷來學(xué)院頗有不同之處？”

“回陛下，所有體制，都是臣一手草創(chuàng)。”石越拱手答道，不知道皇帝問這些做什么，不過皇帝相問，不能不答，又把學(xué)院各課程一一說明。

皇帝聽他說完，問道：“卿開設(shè)這許多課程，又有何用處？”

“臣是以為，國家需要的，是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材。故分門別類，學(xué)生學(xué)經(jīng)義之外，各有專門之學(xué)，將來憑此一技之長，也能報(bào)效朝廷?！?/p>
“前者，朝廷以為提點(diǎn)刑獄不宜用武臣，專用文臣，以武臣不通律法，故有此令。臣之意，略同于此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皇帝并不以為意，“卿所慮甚善。他日律學(xué)科要老師，自可問朕要。”

“謝陛下?；噬厦鞑烨Ю?，其實(shí)臣心里一直想問陛下要一個人，不知陛下肯不肯給？”石越想了一想，小心的說道。

“石卿想要誰？”皇帝一怔，不明白石越想要誰。

“沈括沈大人。”石越微笑說道，“臣只要陛下讓沈大人每十天來上三天課即可，臣自當(dāng)奉上相應(yīng)的薪酬。”

“準(zhǔn)奏。”皇帝笑道，“好你個石子明，朕問你，那個葉祖洽的學(xué)問如何？”

“狀元學(xué)問自然是好的?！笔叫Φ?，“文章寫得最是不錯。”

“那你看看這幾篇策論?！被实壅f著隨手遞給他幾篇策論。

石越接過來看時，見里面盡是慷慨激昂之語，文辭激切，都是些鼓吹變法，采取強(qiáng)硬政策推行的話語。也不知道是誰的，只好小心翼翼的說道：“這幾篇文章寫得極好，不過作者似乎年紀(jì)尚輕?！?/p>
“寫這些策論的也是個進(jìn)士出身，是王丞相的愛子。”皇帝笑道。

“王雱王元澤？”石越吃驚的問道。

“不錯，石卿認(rèn)識他？”

“臣并不認(rèn)識王雱，只是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?！笔叫Φ?，他無意就此得罪王安石，心里早就有了主意。

“噢，有什么傳聞？”皇帝好奇的問道，這時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終也是個年輕人。

“聽說王雱小的時候，有個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關(guān)在籠子里送給王丞相，恰好王雱也在旁邊，客人因問道，哪一只是鹿哪一只獐……”

“那王雱如何回答？”皇帝對這些小故事顯然很有興趣。

“王雱回答，鹿旁邊的是獐，獐旁邊的是鹿?！笔叫Φ?。

“哈哈……這個王雱，倒真有幾分聰明才情?！被实垡娝卮鸬萌绱私篇?，不禁開懷大笑。

“臣聽聞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，一生不肯做小官。皇上若要用他，還須寵以館閣之職?！笔竭@是順?biāo)饲椤?/p>
※※※

戴樓門旁邊張八家園宅正店，是汴京里數(shù)得著的七十二家酒樓之一，門外依例是彩樓歡門，此時天色已晚，燈燭熒煌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。張八家的掌柜張有福樂呵呵站在柜臺前招呼著客人，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來，忙得不可開交。

張有福眼見一個穿著綠色錦袍，身材高大的少年公子走進(jìn)店來，身后跟著一個十二三歲，穿著一件黑色袍子，眼睛透著靈光的小書僮，他那是幾十年的眼睛，特毒，一眼就看出這主仆二人氣度不凡，連忙親自迎了出來，招呼道：“這位公子，可是第一回來小店？小二的，樓上上等雅座一間侍伺——”

那個小書僮眨了眨眼睛，稚氣未脫的笑問：“掌柜的，你怎么知道我們要的是雅座？”

“喲，你看看，小兄弟，你家公子這氣質(zhì)，小的還能有認(rèn)錯的嗎？”張有福樂呵呵的說道，眼光往這個青年的腰間無意思的瞟了一眼，幾乎嚇了一跳——金魚袋！

這戴樓門邊不比景靈宮那邊的長慶樓，也不比州橋、土市子、潘樓街，那些地方官宦云集，別說金魚袋，就是親王侯爵、宰執(zhí)大臣，也有光顧的。他這個張八家地處開封城西南，位置略偏了一點(diǎn)，來個金魚袋，就是個大官了。而且這個公子還如此年輕，不過二十來歲，定是哪家親王勛貴子弟，否則不能有這個恩寵。當(dāng)下巴結(jié)得更是殷勤。

那個青年對他的殷勤只是微微一笑，并不答話。卻聽那個書僮卻一邊走一邊笑道：“掌柜的，你這回卻猜錯了，我家公子喜歡熱鬧，不要雅座。”

張有福也不敢怠慢，只應(yīng)了一聲，親自引著上樓給收拾了一張桌子，茶博士馬上泡一壺上好的茶奉上。卻聽那個青年公子對書僮說道：“侍劍，去把桑五給叫上來，一起吃吧?！边@主仆二人正是石越與侍劍。

“公子，桑五叔無論如何不肯來的，您讓他在大堂里吃，就行了。這上下有別嘛?！睍资虅p聲解釋。

“我不愛立這么多規(guī)矩，讓你去叫你就去叫，什么上下有別，大家都是人，桑五趕書比我們坐車不辛苦？”石越微皺著眉頭說道。

“是。”書僮答應(yīng)著就跑下樓去了，不一會便拉著一個車夫打扮的人上得樓來，硬拉著車夫在一桌上坐下了。把那張有?？醋蚰康煽诖簦蛑@三人一桌而坐，實(shí)在不倫不類，他幾時見過這樣的官？便是讀書人，也不樂意和一個車夫一起吃飯的?？赡莻€公子倒絲毫不介意，反倒是那個車夫坐立不安。

石越要了一盤蔥潑兔，一碟西京筍，又要了兩熟紫蘇魚、簽雞，以及各色水果，又要一壺老酒，便招呼著桑五和侍劍一起吃起來。桑五開始有點(diǎn)拘謹(jǐn)，慢慢的便也放松了，一邊吃和石越聊些家常，又聽侍劍說些鄉(xiāng)土人情，石越倒覺得這桌飯吃起來比在皇宮里吃得自在得多。

反倒是張有福，長這么大沒見過這種怪事，雖告了罪回到樓下，過一會卻忍不住借故往上來跑一趟，一心想瞧這個稀罕。不料剛上得樓，就聽人招呼他：“大掌柜的，請過來一下，打聽個事兒?！?/p>
張有福循聲望去，卻是幾個年青的儒生，風(fēng)塵仆仆的樣子，想了一下，記得是從潭州來京的讀書人。他也不敢怠慢了，連忙上去問道：“幾位公子，有什么事嗎？”

卻聽一人說道：“我們幾個是潭州的舉子，因出來游學(xué)，聽說京師西南白水潭有當(dāng)今皇上欽賜的白水潭學(xué)院山長石越大人講學(xué)，想請問一聲，這白水潭該怎么走？離這里又有多遠(yuǎn)？”

那張有福笑道：“幾位公子，這可不巧了，那石大人是大宋少有的人物，聽說他老人家要開堂授課，十多天便招齊八百學(xué)生，便在九月二十一日，白水潭學(xué)院已經(jīng)開學(xué)了?！?/p>
“這倒不妨，我輩兼程趕來，想那石山長也不能拒我們于千里之外。”

“只聽說學(xué)院的校舍已滿，幾位公子如果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間房子住，亦是可以隨班就讀的。不過小的聽說因?qū)W生太多，這石大人已是忙不過來了，他們肯不肯再收人，非小的所能知?！睆堄懈５故怯幸环靡?。

卻有一個茶博士過來笑道：“聽說這白水潭學(xué)院山規(guī)森嚴(yán)，學(xué)生不讀滿三年，不能卒業(yè)的?！?/p>
那幾個讀書人顯是頭一回聽說這規(guī)矩，有人便笑問：“茶博士是否弄錯？這個規(guī)矩卻從未聽說過。”

那個茶博士見他們不信，不由急了，便賣弄道：“幾位公子想是外地人，不知道石大人多大的名聲，那是皇上屢召不起的人，崇政殿對答，賜同進(jìn)士及第，金魚袋，可以隨時出入禁中侍讀，這白水潭學(xué)院五個大字，亦是當(dāng)今親手所書，規(guī)矩自然不是別處可以相比?！?/p>
那張有福聽他說到金魚袋，不禁向石越往了一眼?；仡^又聽那茶博士說道：“便是那白水潭學(xué)院的考試方法，亦是別處不能比的。”

那幾個讀書人聽他說得也正如傳聞所說，不禁信了幾分，便有人問道：“它那考試方法，又有什么不同之處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