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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進(jìn)入上清琉璃境的第一感覺并不是痛苦。

元神從滿身沉疴、隱痛不止的身體中超脫出來，所感知到的意識輕盈地像是沒有重量的一朵云，一陣風(fēng)，被琉璃境中的五行清氣包裹著，不知目的地漂浮。

隨后而來的才是痛感。

這是一種超出她認(rèn)知的疼痛，不同于身體上的病痛折磨，若硬要形容，這種痛感似乎直接作用在靈魂上。

不知道位置，不知道深淺，時而如烈火焚燒，時而如寒冰刺骨。

她痛得連呼吸都需要抗住極大的痛苦，像是一條快死了的魚，缺氧的大腦一片白茫茫的。

幾乎是立刻，濯纓就用自己的意識包裹住了那枚發(fā)光的琉璃玉令，想要擊碎它，從這種避無可避的折磨中脫身。

但她也很快忍住了。

因?yàn)樵谶@片折射著無數(shù)璀璨光華的琉璃境中，她似乎聽見了許多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。

——荒海尊靈在上，今人族奸佞，禍亂朝綱，吾雖往矣，還望諸天尊靈庇佑荒海，令君上重開明目，明辨忠奸！

在琉璃境的深處，這些紛雜的聲音糾纏著，吵鬧著。

——赤水濯纓！你心思深重，嗜權(quán)重利，扶持君上也不過是為了實(shí)現(xiàn)你無法在母國實(shí)現(xiàn)的野心抱負(fù)，今日你殺我全族，我沈氏滿門都會在九幽之下，睜大眼等著看你身敗名裂的那天！

——奸臣！滿手血腥的奸臣！

——赤水濯纓壞事做盡，若蒼天有眼，就該讓她被千刀萬剮！

有人在罵她。

有很多，很多，很多的人，都在罵她。

每一道聲音，每一個字眼，都如附骨之疽鉆入她的身體，攪得血肉模糊。

她在琉璃中看到了自己雙手染血的身影，她茫然地回頭，像是在尋找著什么。

——阿纓。

——阿纓，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少司命，但你卻不是一個能讓人放下所有戒備、像對待昭粹那樣對待你的女人。

——你我走到今日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，阿纓，你真的覺得錯的只有我一個人嗎？

琉璃碎片中，那個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。

語調(diào)輕柔，眼眸卻如海水一樣冰冷。

有那么一瞬間，濯纓覺得自己的意識分裂成了兩個部分，其中一部分正冷靜而漠然地觀看著另一部分痛苦掙扎的模樣。

你要像上輩子那樣依附于人嗎？

你要永遠(yuǎn)讓自己的生死被他人左右嗎？

如果不想，就必須得忍過去。

正想著，濯纓忽然覺得元神上的痛苦減弱了幾分。

更準(zhǔn)確的說，痛苦并不是減弱，更不是消失，而是元神所感知到的痛覺并沒有停留太久便被抹平。

就如刀劍切過皮肉，剛一劃開，便很快愈合。

濯纓從未修煉過，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經(jīng)歷，但她發(fā)現(xiàn)，在這種愈合力的輔助下，她的忍耐極限又增長了

幾分。

凈土琉璃，烈火淬煉，鍛元神如鍛刀。

若她能撐過這上清琉璃境，撐過這仙界日復(fù)一日的苦修，不知她是否也能被鍛造成一把，見血封喉的利刃，有朝一日，劍指荒海？

-

“……胡來，簡直是胡來?！?/p>
“平日里訓(xùn)那些孩子手段嚴(yán)厲就算了，畢竟他們都是仙人，經(jīng)得起折騰，可這孩子凡人之身，體內(nèi)有吞心蠱，還有從胎里帶的霜毒，平日吹吹風(fēng)都能大病一場的身體，你讓她進(jìn)琉璃境？”

離演武臺最近的學(xué)宮客舍內(nèi)。

床榻上躺著元神還在上清琉璃境內(nèi)的濯纓，炎君一邊給她引針注氣，維持她的體能，一邊冷著臉責(zé)問旁邊的封離神君。

學(xué)宮弟子們被攔在門外，不過里面并未設(shè)避音結(jié)界，所以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
“吞心蠱？”

有擅長醫(yī)術(shù)的學(xué)子摸了摸下巴。

“這不是名列十大巫蠱之四的蠱毒嗎？此蠱吞心而活，游走于奇經(jīng)八脈之間，就算你是絕世奇才，也能把經(jīng)脈啃成廢物，還無影無形，尋常人根本難以覺察。”

“但霜毒又是怎么回事？這東西怎么會從娘胎里帶出來？”

太子伏曜聽著這些話，眉頭不自覺地擰了起來。

“謝策玄?！?/p>
他突然出聲，轉(zhuǎn)頭看向躺在身后那顆千年梅樹上假寐的少年。

“她到底怎么回事？”

少年長臂為枕，枝橫交錯間伸出一條裹著玄色戰(zhàn)靴的腿，正懶散地搭在另一條腿上，儀態(tài)閑適如在自家后花園小憩的貴公子。

“你問我？”

伏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。

“她是你親自接回來的，你難道不清楚她的情況？”

其他人也滿臉好奇，等著謝策玄開口。

他卻避而不答，只用輕佻散漫的語氣道：

“聽說昨日在講舍，人家剛一來，太子殿下就給了個下馬威，在演武臺，也是幾番冷嘲熱諷……”

這話戳到了伏曜的心坎上，令他目光閃爍了一下。

“說不定這位濯纓公主如今還沒出琉璃境，都是被太子殿下這番話激將，想爭一口氣，不讓太子殿下輕看?！?/p>
謝策玄嘖了一聲，尾音似笑非笑的拉長。

“欺負(fù)一個質(zhì)子，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風(fēng)啊?！?/p>
伏曜：“……”

周圍無聲的譴責(zé)目光越來越多了。

“謝策玄，別在那兒說風(fēng)涼話，我就不信你接回赤水濯纓那天你沒做過什么，她害你丟過面子還受了責(zé)罰，你會那么好心放過她？”

謝策玄盯著他瞧了一會兒，唇角微翹。

“對赤水濯纓和我這么感興趣？”

伏曜皺著眉：“你以為我跟你這種一天能犯十條仙規(guī)的人一樣無聊？身為天宮太子，排除天宮隱患，徹查人族質(zhì)子，乃職責(zé)所在。”

“好啊。”

謝策玄長腿一

伸，支著身子坐起。

“你幫我做一件事，我便把我知道的有關(guān)赤水濯纓的事告訴你——你敢聽嗎？”

男人就是這樣。

他若說“你想聽嗎”，伏曜只會冷笑，但他說的是“敢聽嗎”。

伏曜沒什么懸念地咬了鉤。

-

另一頭的濯纓還在琉璃境里忍耐宛若凌遲的淬煉。

琉璃境內(nèi)的風(fēng)霜刀割，烈火寒冰沒有一刻停止，濯纓中途有好幾次都想著算了，不玩了，她今天就非得爭這口氣嗎。

但她又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事。

她元神的愈合速度，竟然在微妙的提升。

雖然這個微妙程度幾乎難以察覺，但隨著她在琉璃境中待的時間越長，她能感覺到痛感的平復(fù)速度越來越快。

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。

她很清楚的知道這不是任何法術(shù)修為，但僅僅是元神出竅，暫時脫離病痛折磨，只純粹對琉璃境對抗，與自己對抗，也能讓她感覺無比振奮。

如果這樣繼續(xù)淬煉下去，能做到在痛感產(chǎn)生的同時就消除痛覺嗎？

再大膽些，是否能直接與琉璃境的力量相抗，讓元神分毫不損？

離開了上清琉璃境，這種奇妙的力量又能做到什么？

這些問題在濯纓的腦海中徘徊，替她分散元神遭受的痛苦。

時間在琉璃境中變得模糊。

濯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，但在元神的承受力到達(dá)極限時，她毫不猶豫地?fù)羲榱肆鹆в?，讓元神從琉璃境中解脫?/p>
五行清氣包裹著她輕盈的魂體。

元神歸位，濯纓睜開了眼。

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刻著學(xué)宮的金烏標(biāo)志，她還在學(xué)宮內(nèi)，但屋內(nèi)并沒有人。

重新回到這副病骨支離的身軀，酸軟沉重的感覺又重新占據(jù)她的感知，濯纓輕嘆了一聲，緩緩從床榻上坐起。

然后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被扎成了一只刺猬。

“你在上清琉璃境中待了三日?！?/p>
這聲音一出，濯纓有些意外。

因?yàn)檫@聲音不是由人發(fā)出，準(zhǔn)確的說，聲音是從逐漸出現(xiàn)在她面前的法相傳來。

金光點(diǎn)點(diǎn)凝聚，如星河排列，組成了一道宛如神女臨世的奇妙幻景。

來者并沒有以真身降臨，但金光法相足矣映出她的眉目，而她的模樣，這天底下應(yīng)該沒有人不認(rèn)識。

“見過天后娘娘——”

正欲起身見禮的濯纓被一道渾厚靈力扶住。

“上清琉璃境乃仙界人人畏懼的苦修，你為何執(zhí)意要在里面待三日之久？”

醇厚柔美的嗓音如海之寬，地之廣，有包容萬物之感。

濯纓沒想過天后娘娘會親自來見她，默然片刻才定了心神，答：

“我以為，天后娘娘準(zhǔn)許我入學(xué)宮，便是準(zhǔn)許我修煉?！?/p>
“你以為我是來問責(zé)的？”

她笑了笑，嗓音如柔和的水波。

“修煉不在一時之功，而在細(xì)水長流，你太急躁了，要不是封離神君叫來炎君為你引針注氣，你凡人之軀，早已耗盡精氣而亡?！?)

濯纓緩慢地眨了眨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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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知道會有這樣的后果。

修行之事她前世也聽過不少，無非天賦與刻苦二字，她自問有過目不忘之能，也敢拋卻生死專注修行。

只是，從來沒人教她具體該怎么做。

至微圣人有弟子三千，無法面面俱到，濯纓自幼做學(xué)問大多靠自學(xué)。

而人皇和皇后就更不會做她的引路人了，人皇忙著開疆?dāng)U土，皇后忙著教導(dǎo)她自己的親生女兒。

不管是學(xué)詩書禮儀，還是涉獵術(shù)法之道，皇后都會為昭粹規(guī)劃得面面俱到。

她今日想學(xué)刺繡，皇后便給她請來全大雍最好的繡娘。

明日又想學(xué)騎馬，皇后便讓母族送來一匹輾轉(zhuǎn)從仙界買來的天馬。

昭粹的興趣總是來得快，去得也快，偶爾一時興起會來找濯纓玩，抱怨母親給她安排了太多功課，把她的時間塞得滿滿，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
濯纓無法安慰她。

因?yàn)閷τ谀菚r想識字都找不到人教導(dǎo)的濯纓而言，昭粹的煩惱太奢侈，太遙遠(yuǎn)，讓她太難以理解。

沒有人會為她引路。

長久以來，她都已經(jīng)習(xí)慣遇事自己摸索，自己試錯。

“抱歉?！?/p>
她回過神來，垂眸歉聲道：

“濯纓愚鈍，給大家添麻煩了?！?/p>
那句“今后不會再犯”卡在她的喉間，要說出口仿佛極為艱難。

理智告訴她她如今屈居人下，保命為上，但情感上又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在學(xué)宮修煉的機(jī)會。

她知道，如果再給她同樣的機(jī)會，她還是會這樣賭上性命抓住。

金色法相無言打量著眼前的少女。

她的額頭覆著虛浮冷汗，唇色蒼白，雪白單衣穿在她身上，襯得她身形愈發(fā)單薄得像紙片，一陣風(fēng)就能揉碎。

偏偏雙眸沉靜，沒有柔弱之感，幽深如一汪潭水。

“你確實(shí)給封離神君添了不少麻煩，他被炎君責(zé)問許久，難得見他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?！?/p>
濯纓張了張口，剛要說些什么，便聽天后道：

“但你沒有任何錯?！?/p>
濯纓詫異地抬起頭。

眼前幻化出的金色法相如日之輝，照在濯纓最幽暗的眼底，包容萬物的嗓音徐徐響在她耳畔：

“你雖是人間界送來的質(zhì)子，但既入上清，便是上清之人，我既準(zhǔn)許你入扶桑學(xué)宮，你便享有和其他學(xué)宮學(xué)子同等的待遇，不會比任何人矮一分。”

“要是想修煉，便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、一步一步的修煉，仙師會為你指引正確的修煉之法，上清天宮會給你提供最頂尖的天材地寶，所以，你不必再這么拼命的去爭取，只要你想修煉而非去談情說愛，通天大道，自會為你敞開?！?/p>
說完，天后自己倒有些出神。

()前面都沒有問題，可她最后為什么會說一句——只要不是去談情說愛？()

就好像，曾經(jīng)有什么人是去談情說愛了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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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黑如墨玉的瞳孔微微張開。

濯纓久久沒有出聲。

“……可炎君說，說他治不了我，讓我斷了修行之念……”

“那是炎君對你還不夠了解，我會跟他親自談一談，之后他自會知道該怎么醫(yī)治你?！?/p>
天后笑了笑。

“你能在琉璃境里待上三日，對你最刮目相看的就是炎君了?！?/p>
濯纓不解。

……什么叫對她不夠了解？

論醫(yī)術(shù)，天上地下無人出炎君之右，他之前已替她診治過，如果炎君都不了解，那天后又怎會知道？

沒來得及深想，被意外之喜砸中的濯纓恍惚出聲：

“天后娘娘，是希望我努力修行，然后站在上清天宮這邊嗎？”

她想起了前世的沉鄴。

平心而論，前世的沉鄴在物質(zhì)上對她從無虧欠。

她身體不好，出行皆乘步攆，為了保護(hù)她的安全，他讓自己最得力的鱗甲衛(wèi)貼身保護(hù)她，更四處為她搜羅名醫(yī)，試圖治好她的病。

只不過，他也會在她高燒不退時仍宣她參加朝會，讓她一力推行新政，哪怕此舉會招致世家猛烈的反撲。

濯纓已經(jīng)不是給她一點(diǎn)小恩小惠便會感恩戴德的小孩了。

若上清天宮待她好只是為了消除她的異心，又或是拉攏她為上清天宮賣命，這些賜予便只不過是一些賣身錢而已。

那是她應(yīng)得的，不值得感動。

空中浮動的金色法相微微一笑。

“你不必考慮站任何邊。”

“或?yàn)殚_悟大道，或?yàn)樽o(hù)佑蒼生，或?yàn)楣Τ擅?，即便成仙，這一生道路也還遠(yuǎn)遠(yuǎn)沒有走到盡頭，扶桑學(xué)宮只負(fù)責(zé)澆灌，至于開出怎樣的花，是由花自己決定的?！?/p>
“赤水濯纓，扶桑學(xué)宮要教你的第一件事，便是——”

“你可以為自己而活?！?/p>
濯纓這一生，有人棄她如敝履，不在乎她怎么活，有人替她打造一個精致的牢籠，希望她能為他的野心而活。

但這是第一次，有人告訴她。

要為自己而活。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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