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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子，先生，請用茶點！”

客房內(nèi)，王淵與沈師爺對坐，阿采端來下午茶。

沈復璁咬了一口糕點，又品了一口茶茗，笑道：“這貴州別樣學得慢，享受倒是緊追江南之地?！?/p>
明朝皇帝和底層貧民，都是一日兩餐制度，但皇帝能吃各種零食和夜宵。

至于王爺、官僚、富商、軍官，早就一日三餐了。隨著社會經(jīng)濟的發(fā)展，到了明朝中葉，江南又開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，比英國的茶點文化早了好幾百年。

王淵沒有喝茶吃糕，繼續(xù)專心致志練字。

沈師爺回味著茶茗，問道：“此茶甚佳，是什么茶葉？”

阿采回答說：“都勻雀舌?！?/p>
“行了，你退下吧?！鄙驇煚旤c點頭，架子頗大。

阿采躬身退出客房。

沈師爺問道：“你在宋氏族學可過得慣？”

王淵笑道：“如魚得水。跟宋氏子弟打了幾架，皆勝之?？上Я畏蜃又v課，不如先生那般透徹，希望先生能夠早日來這里當教諭。”

沈師爺捧著茶盞，歪躺在椅子上，得意道：“我這幾日，都在跟席大人游玩，順便輔佐其廣辦社學。席大人剛剛赴任，幕府未開，心腹全無，他還想邀我做幕賓呢?！?/p>
明代官場，有佐幕體系。

佐官是經(jīng)朝廷認可的，有一定品銜，相當于正式工。但佐官往往用著不順手，主官就會自己開幕，征辟幕僚為己用，相當于臨時工。

若是巡撫開幕，甚至能征辟到舉人為幕僚。

沈師爺這廝太能混了，短短幾天時間，居然就得到副提學官席書的信任。

沈復璁笑著說：“我還跟著席大人，去城南巡視了衛(wèi)學。你知道在這貴州城方圓數(shù)百里，哪家盤剝最厲害嗎？”

“不是宋家和安家？”王淵問。

“是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！”

沈師爺雖然沒當過啥大官，卻自負儒學正宗，天然對宦官有抵觸心理。他鄙夷冷笑道：“貴州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，才是真正的魚肉百姓，不但把衛(wèi)所軍戶害慘了，就連中曹長官司的土民，都被他迫得幾欲造反?！?/p>
“能夠想象?！蓖鯗Y說。

別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團腐敗，在貪污一事上，拍馬都趕不上太監(jiān)。

因為文官貪污還稍微講點規(guī)矩，太監(jiān)貪起來則肆無忌憚。

貴州這邊土司勢大，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不敢把手伸得太長，云南那邊才叫人嘆為觀止。

弘治年間，吏治清明，天下承平。

即便這種年月，云南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都敢胡來，任用混混無賴和破落軍戶，廣占田地、山場和池塘，肆意盤剝當?shù)赝了竞桶傩铡?/p>
二三十年時間，竟把鳳溪附近土司都禍害個遍，只有少數(shù)土司愿意繼承職位，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。環(huán)城周邊的土民百姓，人口減少八成以上；城池周圍二三百里，土民人口減少六成以上。到正德末年，當?shù)乇惶O(jiān)搞得宛如末世，土司、土民皆反，甚至還引來生地蠻夷入侵。

沈師爺?shù)溃骸奥犝f令尊就是從貴州前衛(wèi)逃亡的，你們家的土地，可能也被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侵占了?！?/p>
“唉?！蓖鯗Y無奈嘆息。

這貴州已經(jīng)爛到根子里，土司盤剝百姓，將官盤剝軍戶，太監(jiān)盤剝土司、將官、百姓和軍戶。

說起來，還是太監(jiān)最牛逼。

“不說這些了，”沈師爺?shù)?，“?shù)日不見，我來考教你的功課。”

王淵說：“《百家姓》我隨便看了看，《千字文》我已經(jīng)完全掌握，文中典故也請教了廖夫子?！?/p>
“那接下來就

學《小四書》，”沈師爺問道，“你知道為什么叫《小四書》嗎？”

王淵說：“是因為很重要？”

沈師爺介紹說：“所有的科舉內(nèi)容，大半的儒家經(jīng)典，都是以《小四書》為提綱展開的。你若能學好《小四書》，今后學四書五經(jīng)便事半功倍，切莫因為是蒙學書籍而輕視?！?/p>
“學生明白了。”王淵其實沒明白。

但真把《小四書》翻開，大致快速瀏覽其內(nèi)容，結合現(xiàn)代教育學理論，王淵瞬間比沈師爺明白得更徹底。《小四書》乃是四本書的合稱——

《名物蒙求》介紹自然知識、社會情況和倫理常識，主要培養(yǎng)學童的宇宙觀、世界觀和倫理觀。

《性理字訓》以理論知識為主，主要培養(yǎng)學童的宇宙觀、價值觀和道德觀。

《史學提要》和《歷代蒙求》兩本書，你可以理解為《上下五千年（明代版）》，主要培養(yǎng)學童的歷史觀和價值觀。

只需老老實實把《小四書》學完，便已具備古代讀書人的基礎素養(yǎng)，再學四書五經(jīng)就更容易理解掌握。這玩意兒對儒生的整個學習生涯，都有著提綱挈領的作用。

可惜，明朝的大部分儒生，都沒能真正掌握《小四書》，只抱著《朱子集注》和參考資料死記硬背！

把《小四書》放下，王淵說：“先生，我這幾天練字，心中有一個疑惑?！?/p>
“什么疑惑？”沈師爺?shù)馈?/p>
“除了歐陽詢的字帖外，我還從宋公子書房借來一本宋徽宗字帖。為什么宋徽宗寫‘無’字時，大部分都用‘無’呢？”王淵順手在紙上寫出這兩個字。

沈師爺頓時就笑起來：“正體與俗體之別而已，不必太過在意，隨便寫哪種皆可。但在科考的時候，你最好能寫正體字，就怕遇到那種迂腐的閱卷官?！?/p>
“科舉對正體和俗體沒有規(guī)定嗎？”王淵問。

“當然沒有?！鄙驇煚斦f。

漢字簡化從先秦時代就開始了，至宋代簡化到一個巔峰。

就拿“無”字來講，在遼宋時期，無論是帝王百官，還是販夫走卒，都更習慣用“無”這種省事寫法。

宋徽宗的傳世作品中各種“無”，偶爾出現(xiàn)一次“無”反而稀罕。

遼代佛經(jīng)中則有“南無無垢臂佛”，正體和俗體混在一起連續(xù)使用，只因佛名必須用正體才顯得虔誠莊重。

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，儒生寫文章很難玩出花樣，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復古唄。開始摒棄大量的常用俗體字，轉(zhuǎn)而追求復雜的正體字，用以展現(xiàn)自己學問淵博。

這是一種漢字演化的倒退現(xiàn)象！

即便再倒退，明朝都沒有進行強制規(guī)定。

科舉使用正體字，屬于玄學加分項，其實考官根本不在乎。而如果使用俗體字，則為潛在減分項，遇到迂腐考官會不高興。

哪天王淵腦子突然抽了，在考場不小心用“無”字，一般而言也是沒有什么問題的。

對正體字有硬性要求，那得等到康熙朝了。屆時，任你文章寫出花來，一旦使用俗體字，那就等于是交白卷。

蒙學教材內(nèi)容，對王淵而言非常簡單，但他學得依舊非常認真，主要就是想弄清楚這種常識問題。

特別是繁體和簡體的正確運用！

比如現(xiàn)代漢字當中，“里”的繁體有“裏”和“裡”。在古代，只有表達方位關系，才用繁體字（裏面，那裡），其他時候則直接用“里”（鄉(xiāng)里，十里地）。

一旦王淵寫出“鄉(xiāng)裏”這種錯誤組合，比使用俗體字還糟糕要命。

“喂，王淵，出來打架了！”

王淵和沈師爺正在討論學習，外邊突然傳來宋靈兒的喊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