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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
姜離再見到高朝溪的時候,已然是端午過后。
與從前不同,這一回姜離看到了她真切的笑意,明眸善睞,波光流轉(zhuǎn)如珠輝映月。
她穿著一眼望過去便讓人生出甘甜之感的梅子青色的衫裙,上頭的紋飾也只是清清淺淺云紋,在炎炎夏日里像一條清澈湍流的小溪,也像是一彎燁燁生輝的銀河流淌進(jìn)這乾清宮。
這樣的美人,這樣的神色,讓姜離心情也變得更好了:“快來,跟我們一起玩一會兒?!?/p>
高朝溪原是有事兒才來求見皇帝的,然而聽了這一句,又見一張方桌上圍坐著四個人,眼前擺著些方塊狀的玉牌,不知在做什么,不由心生好奇走過去。
走近先行禮:“見過皇后娘娘?!?/p>
錢皇后含笑示意她不必多禮:“高妹妹?!?/p>
方桌上另外兩人早在她進(jìn)門時就起身了,待她向皇后問好后,忙給她見禮:“見過淑妃娘娘。”
高朝溪也客客氣氣免了興安與金英的禮。
錢皇后和氣道:“來玩一會兒,這是陛下從不知什么書上看到的新玩法。”
姜離在旁笑瞇瞇接口:“來打麻將吧?!?/p>
*
這世上的不務(wù)正業(yè),有兩種——
一種雖然不務(wù)正業(yè),但很務(wù)副業(yè),是個‘頑主’:即能把諸如琴棋書畫亦或是斗雞臂鷹等業(yè)余愛好兢兢業(yè)業(yè)玩出花,玩出水平來。
諸如史冊上幾位出了名的被皇帝本職工作耽誤了的人才:詞皇帝李煜,木工皇帝明熹宗朱由校,字畫皇帝宋徽宗趙佶,甚至還能算上音樂才子戲曲達(dá)人李隆基。
在這些副業(yè)上,他們都是宗師級別的翹楚。
但還有一種,便是不務(wù)正業(yè),也……不務(wù)副業(yè)。
那就是姜離這種只想躺平,玩都懶得盡力,只想每日擼貓逗狗盡日極閑的懶散性子。
這兩類人放到現(xiàn)代的話——頑主們就像那些在網(wǎng)站上自己剪視頻、畫畫、做手工的大拿,亦或各種精巧技藝驚人的up,而姜離就是躺著津津有味刷完視頻,感嘆真是神仙并且給上一個贊的觀眾。
要讓她對著頑主們的教程去做,那就是四個字:絕無可能。
到了這明朝后,失去了手機(jī)的姜離了解了下本朝人的休閑娛樂——運動類的投壺,蹴鞠,射箭,百索,捶丸之類的先不提,主要是時已入夏,外面可是明晃晃的大太陽。
姜離完全不想出門,只想呆在這擺滿了冰甕轉(zhuǎn)著風(fēng)輪的涼快殿內(nèi)。
但看看室內(nèi)游戲:圍棋、雙陸、抹牌、斗葉兒酒令,她都很陌生,現(xiàn)學(xué)的話感覺好累。
反正她是皇帝,如果別人玩的她都不擅長,那就讓別人玩她擅長的。
于是她畫了草圖,彈子房(專門給皇帝做彈弓、蹴鞠等玩器的機(jī)構(gòu))做出了麻將。
姜離是特意請皇后來玩的——因太后驟然得知皇帝不行后,那叫一備受打擊,自己有些不舒坦在宮里躺著,便令皇后這位中宮去拜佛上
香。
錢皇后也實在,一跪拜就好幾個時辰。
姜離聽聞心道:這豈不是要熬壞了人。
于是皇后便接到圣諭,奉命來“安慰陛下()”。
皇后到了才發(fā)現(xiàn),桌子都擺好了,三缺一就等她了。
“很簡單的,朕教你。?()?『來[]+看最新章節(jié)+完整章節(jié)』()”
大明雖還沒有麻將,但已經(jīng)有了麻將的前身馬吊牌,而明中后期打馬吊可謂是風(fēng)靡大明。
說來也巧,馬吊牌最開始便出現(xiàn)于江蘇,而錢皇后本就是南直隸淮安府(江蘇連云港)人。*
因此她上手很快,這兩天也就都在‘寬慰’皇帝。
太后聽聞后也覺得皇帝現(xiàn)在必然是備受打擊,所以連朝都不肯上,官員也不愿見,那么讓皇后陪著也好。
*
乾清宮。
見皇帝邀請淑妃娘娘上桌,金英和興安就都搶著讓座。
最終以興安道‘老奴年老眼花,腦子也笨’為由,成功退下牌桌,留下金英一個人壓力山大,面對一桌三個主子——剛剛有一回,他跟皇帝同時喊出‘碰’牌的時候,金英心臟都差點不跳了。
高朝溪坐下來,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刻著圈圈條條的牌并不是玉塊,而是上好的竹骨,觸手溫潤絲滑,雕刻的圖案也細(xì)致秀雅。
她打雙陸和葉子牌都是高手,很快就摸清了麻將的規(guī)則,并且喜愛起來。
畢竟比起紙牌,麻將打起來聲音又好聽,摸在手里排在眼前的感覺也更新鮮有趣。
姜離身邊還坐了個清麗的宮女,不是為了幫她看牌,是為了她要吃零食又不愿粘臟了她心愛的新麻將。
此時她咽下被喂到口中的奶棗,對高朝溪道:“朕讓彈子房做了許多副麻將,你帶走幾副,回去教她們一起玩。否則夏日天長,出門又熱得很,只呆在屋里也怪悶得慌?!?/p>
聽皇帝說起回去的事兒,玩的得趣的高朝溪,才猛然想起來自己為什么來的——
皇上在廢除妃嬪殉葬事后,皇后請旨為過去幾朝殉葬嬪妃做幾日水陸大法事。
欽天監(jiān)選了日子,后日法事就要開場了。
宮中規(guī)矩森嚴(yán),尤其是焚燒祭祀等事,燒什么燒多少都是有定例的。
故而高朝溪想要單獨焚燒一些特殊的祭品,需特來請旨。
皇帝扔出一張白板,都沒有問她是什么,只道:“好啊,隨你去做就是?!?/p>
**
高朝溪親自看著宦官從庫房最深處抬了一個箱子出來,是從前太皇太后留給她的。
打開來,里面涌出塵土和驅(qū)蟲藥包混雜的濁氣。
張?zhí)侍笠皇喇?dāng)算傳奇,從燕王世子妃做起,到太子妃、皇后、皇太后、掌權(quán)的太皇太后。
高朝溪一直很慶幸自己入宮后做過她老人家的貼身女官,學(xué)到了太多。
太皇太后生前,曾將一世藏書、頭面、珍玩等物,分送了得她喜愛的諸晚輩。
留給高朝溪的,是許多詩書字畫,心愛常用的幾套
()文房四寶。還有……一枚惟妙惟肖的美人圖紙風(fēng)箏。
它躺在太皇太后藏舊書的箱籠中,高朝溪初見時不明所以,還曾拿去問過。
彼時已然病體沉疴年老倦深的太皇太后,見了這枚紙風(fēng)箏,想了想忽然道:“寧箏。()”
這是個人名,太皇太后自己說完,都似有些訝異竟然還清晰的記得這個名字——
畢竟,有這個名字的女子,只是仁宗皇帝尋常的嬪妃。
那是太皇太后還是皇后的年月。按照宮規(guī),所有嬪妃支取用物都需要回稟記載清楚。
作為皇后,在寧才人請求支取數(shù)量頗多的紙筆顏料、甚至還有竹子絹布等物時,皇后自然是要過問的。
才入宮不久的姑娘活潑潑笑道:“皇后娘娘,我母親家中世代是做風(fēng)箏的,我也會做,這不連我的名字都是箏。?[()]?『來[]*看最新章節(jié)*完整章節(jié)』()”
“眼見要三月了,宮中也要斷箏放災(zāi)的,我想親手做些。”
后來,張皇后也收到了好幾個風(fēng)箏。
很好看,輕巧地飛起來,剪斷了線飛離了紫禁城,意為將災(zāi)病都帶走。唯有一個最精巧的美人風(fēng)箏,她留下來掛著賞玩了。
然而……就在那年五月,仁宗皇帝駕崩。
仁宗皇帝朱高熾一向身體不太好,但才登基不足一年就驟然過世,也是旁人沒想到的事兒。
一切按照祖制去辦。
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高朝溪手上的美人風(fēng)箏上——這世上‘其物存,其人亡’的事兒又何止一樁,她經(jīng)歷過太多太多了,早將一切看的夠淡??稍谒鼓翰≈刂畷r,她發(fā)現(xiàn)她竟然還清楚的記得。
高朝溪想起,太皇太后最后摸了摸她的臉。
“你也是個心思清凈不愛爭的好孩子??墒恰?/p>
“哀家會囑咐皇帝好好待你,你自己也要用心。將來,好好的活著?!?/p>
好好的活著。
水陸法事,香火漫天。
高朝溪將畫著美人的風(fēng)箏燒了下去,連帶著線軸一并扔進(jìn)了火中。
火舌吞噬掉栩栩如生的美人,高朝溪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,她抬起頭來——這些年始終勒在她脖頸上的風(fēng)箏線,消失了。
她望著夏日的天際一抹火燒般的紅云,終是暢暢快快地落下淚來。
**
經(jīng)過麻將牌與許她特祭兩件事后,高朝溪便覺得,與現(xiàn)在的陛下相處并不可怕,甚至還很有趣。
連帶著與她交好的各宮嬪妃也不太怕皇上了——原本聽聞皇帝不行后,許多嬪妃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再去面圣的!
一來現(xiàn)在既不用殉葬,就不必非指著皇恩過活;二來生怕皇帝因身體狀態(tài)心性大變暴躁易怒。
那么比起去皇帝跟前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立規(guī)矩動輒得咎,跟相熟的姐妹們說說笑笑不好嗎?干嘛要自找苦吃?
不過,很快她們便發(fā)生了改觀。
陛下變得比原來好相處多了,而且從不拘禁她們行事。
姜離也終于過上了更心儀
()的昏君生活——
她一貫是喜歡美人的(),之前不好多親近?[()]?『來[]??醋钚抡鹿?jié)。完整章節(jié)』(),無非是礙著有殉葬制這條繩索勒著,妃嬪看她的眼神,真的跟妖怪(還是急等著續(xù)命的妖怪)看唐僧肉似的。
姜離只好躲著些。
如今卻是無所顧忌讓美人常伴左右了,尤其是她們各個不但有顏值還多有才藝,姜離原是不太通樂曲的,但親身體會過后忽然也明白了,為什么古代帝王會沉浸于聲樂舞蹈。
而每次欣賞完歌舞后,姜離就能光明正大的開庫房‘打賞’,很體會了一把直播間一直刷禮物的快樂。
不但是金銀衣料,更有她們各自喜歡的器物:愛琴的翻庫房找名琴,愛畫的送真跡,愛打麻將的則直接給錢……什么官窯漆器、晉帖唐琴、珠寶珊瑚、法書名畫,有美人一笑要緊嗎?
**
風(fēng)花雪月歌舞昏君的日子過的飛快,轉(zhuǎn)眼到了五月底。
這日,興安低眉耷眼進(jìn)門,小心翼翼捧上幾道司禮監(jiān)還沒有批紅的奏疏,因——
“陛下,這是幾封彈劾的奏疏?!?/p>
姜離正在翻看牲口房送來的圖冊,想給自己再挑只貓來養(yǎng),聞言不由抬頭:嗯?彈劾?彈劾誰?
她心里冒出來一個答案:莫非是于尚書?
要知道,這世上不被人妒是庸才,史冊中于少保力挽狂瀾撐著朝局,做的事多彈劾他的人也不少,不過是景泰帝一概不理會罷了。
可現(xiàn)在戰(zhàn)事都沒起,就有人彈劾兵部尚書,是不是太……
她還沒想完,就見興安頭更低了,小聲道:“是有朝臣上書規(guī)諫陛下?!?/p>
姜離震驚了:彈劾我?!
她著實是驚訝中還帶點委屈了:自從廢除殉葬事后,她除了時不時叫禮部來追蹤一下此事后續(xù)外,可什么都沒干,每天無害的擺爛。
于是她誠心誠意疑惑了:“朕近來什么也沒做吧?”怎么還有人彈劾?
興安:……
陛下,就是因為您什么也沒做??!
四月您病重不說,可如今從五月初一到現(xiàn)在,陛下依舊免了所有的常朝,甚至十五的望朝都免了。
不但如此,連為祈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的祭祀圜丘方澤,五月夏日例祭的司灶,為表皇室重視儒學(xué)重視教育的經(jīng)筵日講,以及祭祀孔廟先圣……陛下您全都沒去??!
問就是能免則免,不能免則郕王代行。
朝臣們已經(jīng)二十多天沒見過陛下的龍影了。
興安滿肚子答案,就是說不出口。
好在,皇帝沒再繼續(xù)發(fā)問,只是伸手:“奏疏拿來朕瞧瞧?!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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