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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謙的聲音不大，可“和離”兩個字卻分外清晰、沉重。

林氏一聽就呆住了。她與他成親十年了，從來沒有聽過這兩個字。她也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字會從他的口中說出。有資格說這兩個字的，從來不是只有自己嗎？

看著沈謙冷漠而孤絕的神情，她害怕了。在她屢屢回想的兩人初見的那段美好記憶里，他還是那個溫柔、平和、好脾氣和心軟的俊美青年，叫她至今心動?？稍谶@段充斥著無數(shù)不和、爭吵、惡語相向的婚姻里，他漸漸地變了，到了今天，在她面前終于變成了一個冷漠、自暴自棄，甚至敢把和離掛在嘴邊的人。

這讓林氏有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恐懼，恐懼得原本被怒火攻占的心瞬間就崩潰了。

她睜大了眼睛，緊緊地攀住他的手臂，渾身都在顫抖，“不，你說什么，沈謙，你說什么啊……”

“我不想再跟你吵了?！彼榱艘幌卤凰ё〉母觳?，沒有抽出來，冷漠而沒有焦距地看著隔扇透進(jìn)來的微光，“重復(fù)又重復(fù)，聲嘶力竭，剝皮挫骨，沒有任何意義。也會讓青辰感到內(nèi)疚。他已經(jīng)很辛苦了，我不想再給他心里添負(fù)擔(dān)?！?/p>
林氏把臉貼在沈謙的手臂上，一雙胳膊緊緊地?fù)е?，甚至微微顫抖，十只手指緊蜷得都指甲都泛了白，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，我聽不懂，聽不懂……”

“你懂?！彼?，“你的任性、善妒、自私，你從來都懂。你只是克制不住，你只是習(xí)慣了這樣，因?yàn)槟闾焐褪沁@樣的人。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忍你，但我發(fā)現(xiàn)，這沒什么用?！弊鳛榉蚱?，最怕的不是爭吵，而是在無數(shù)次的爭吵后發(fā)現(xiàn)，爭吵已經(jīng)無法再解決問題。

聽到這里，林氏的臉上有淚滑了下來。

沈謙的這番話是壓垮她心里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，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立刻席卷了她。因?yàn)?，他說的都對。

在她流著淚怔怔失語的時候，他終是把自己的手臂從她懷中抽了出來。停頓片刻，他轉(zhuǎn)身向屋門走去。

“你站住?！绷质嫌米约鹤詈蟮淖宰鸢l(fā)出了這聲指令，然后口氣就軟了下來，“別走。沈謙，再給我一次機(jī)會，不吵了，我以后肯定不吵了……十月懷胎，我給你生了嶼哥兒。我也幫過你，幫過你侄兒……這些，就換一次機(jī)會?！?/p>
林氏知道，他說的再絕決，本質(zhì)上其實(shí)還是個容易心軟的人。

沈謙的背影停住了，手搭在門葉上，沒有說話。

林氏見他似乎動搖了，收起了眼淚，又道：“你以為你跟我和離，難道就不是給他心里添負(fù)擔(dān)嗎？”

……

沈青辰睡醒的時候，已是掌燈時分。

屋里點(diǎn)了燈，沈謙披著件薄斗篷，正在案幾前就著燈閱書。橘黃色的火光照印著他半張側(cè)臉，五官精雕細(xì)琢，人影如畫。

見她下了床，沈謙放下書卷，到桌前為她倒了杯熱茶，“你醒了。睡的可還好嗎？”

青辰接過杯子，望了眼窗外的天色，正是半黑半白時，“睡的很好，一不小心竟睡了這么久，都這個時辰了?！焙玫盟龑谱砗蟮氖虑槎加洸惶辶?，只是隱約記得沈謙好不容易才把她弄上床。睡夢中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，但說了什么，她一點(diǎn)也想不起來了。

沈謙撥了撥燈芯，“我看你睡的不太踏實(shí)，說了夢話。不過也只模模糊糊地哼了幾聲，聽不真切……青辰，若有什么心事，不要自己一個人扛著。你從小就是個不愛吐露心事的人，二叔怕你把自己悶壞了?！?/p>
“是我讓二叔擔(dān)心了，也不是什么心事。這陣子我在翰林日子也清閑，老師同年也都很好，沒有什么心事?！?/p>
“那就好?！?/p>
“二叔也喝了酒，沒有休息一會嗎？”聽他那么說，他肯定是在這屋里守了她一下午。

沈謙搖搖頭，“我不乏，喝了點(diǎn)茶酒勁也就退了，這把年紀(jì)也不嗜睡。我讓廚子做了吃的，你用了晚膳再回去吧?！?/p>
“不了二叔，父親還在家里等著我呢。況且午膳我吃的多，到現(xiàn)在也還不餓，我還是先回家去吧?！?/p>
他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籠了籠斗篷后走到一個豎柜前，從里面取了什么，交到沈青辰的手里，“拿著這個?！?/p>
她一看，竟是五兩銀子，“二叔，這是？”

青辰記得，上回他跟林氏說要給她每月四兩銀子，林氏分明沒有答應(yīng)，還說了句“這一次絕不依你”，現(xiàn)在怎么給更多了。

“二叔不必給我這么多的?！彼ν凭埽岸鹚医淌趲Z哥兒，其實(shí)也不吃累，況且也教的不好……”

停了一下，青辰又道：“二叔，我還是不來授課了。我可以出去找些活計(jì)……我怕耽誤了嶼哥兒的學(xué)業(yè)?！?/p>
青辰受了沈謙那么多照拂，每每總是引起他與林氏爭吵。今日在宴席上林氏不肯喝酒，他的臉色就繃得很難看，她想了一下，也許她不出現(xiàn)在林家，他們就不會吵了。

其實(shí)青辰之前也表達(dá)過類似的意思，只是沈謙沒有同意。他待她一向溫和，肯聽她的意見，在這件事上，他卻有他自己的堅(jiān)持。

沈謙的心思她是明白的。從他的言辭中就知道，他人到中年，已沒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，只剩了過往歲月可回頭。他總是說自己老。從很多年以前開始，他的心思就都放在了照顧和培養(yǎng)她身上，這已經(jīng)成了他的精神寄托，并沒有因林嶼的出生而改變。

她隱約也能明白，那種失去精神寄托的漫長而重復(fù)的孤獨(dú)。

就像她上中學(xué)的時候，父親過世了，母親每晚都去上夜班。她每天回到家里，面對的只有空寂的屋子，除了不停地寫作業(yè)，不知做什么好。一夜夜的重復(fù)，重復(fù)到一聽見下課鈴聲她就害怕。因?yàn)橐估锏募?，仍舊只有一個不知做什么好的她。

沈謙聽了，只是不停地?fù)u頭。

沉默片刻后，他對她道：“青辰，這是二叔給你的銀子，與你的授課酬勞無關(guān)。嶼哥兒打小是個潑猴兒，我親自教他時都得擺上戒尺，更何況是你。你平日要到翰林上課，夜里又要溫故，還得照顧你的父親，哪有功夫去找活計(jì)，也難找到什么好的活計(jì)……你不必想太多，除了你父親，你就只剩我這么個親戚，打小你就不容易，二叔不想叫你受了委屈。”

既然已經(jīng)開了口，想了想，青辰又道：“可家里就我跟父親二人，我也使不了這么些錢，只找些不那么耗時的活計(jì)便是……”

“怎么使不了。你是庶吉士，有那么多同年，還有老師，翰林還有那么多隨時碰面的官員，總得有些錢用來交際。人家請你吃酒，你總有請回去的時候。這些恐怕也是不夠的?！?/p>
“二叔……”

“青辰?！彼∫莸拿佳蹖憹M了堅(jiān)持，“你打小就很聽話，現(xiàn)在也聽二叔的吧。不要再多想了?！?/p>
今日的他似乎比往常更加敏感，沈青辰只覺得心中有些發(fā)酸，不知如何再開口，不得不收下了銀子，“謝謝二叔?！?/p>
*

青辰離開時，二人又途徑來時的那座吊角亭。

謝惠瑩竟還坐在里面，正與丫鬟賞著夕陽說著話，手中慢悠悠搖著團(tuán)扇，一派世家貴女的優(yōu)雅。

見沈謙與青辰來了，忙起身走向他們，睜著大眼睛笑盈盈道：“青辰酒醒了啊。聽說你自午膳喝了幾杯酒，便一直睡到現(xiàn)在，看來你的酒量不怎么好，竟還不如我這女子呢。”

沈青辰點(diǎn)了下頭，“青辰酒量不濟(jì)，讓小姑姑見笑了。”

“你雖酒量不好，但學(xué)識很好啊。聽說你在教嶼哥兒念書，不知道能不能也教教我？”她的聲音很是清脆，眼中滿是期待，“我可是你的小姑姑。”

沈青辰有些錯愕，遲疑地看了沈謙一眼。沈謙開口道：“他在翰林學(xué)習(xí)觀政，每五日休沐時才能來一趟，本就頗為忙碌操勞，如何還能得空再教你。再說侯府上不是已有族學(xué)，你又何必舍近求遠(yuǎn)?！?/p>
“表姐夫，”謝惠瑩有些不樂意，微微嘟起了嘴，“惠瑩也是仰慕青辰的才學(xué)，想隨著他這兩榜進(jìn)士好好學(xué)習(xí)罷了。家中族學(xué)那些老師年紀(jì)都一大把了，最高也不過是個舉人，還都是陳年的，如何能與這最新鮮的相比……家中既有這層近水樓臺的關(guān)系，且是學(xué)問方面的，若不善用，豈不可惜？”

沈謙今日心中煩亂，便沉了臉訓(xùn)誡道：“惠瑩，你是女子，又是世家名門的貴女，怎可這般對家學(xué)老師不敬！”

“表姐夫，你跟表姐又不是外人，惠瑩在你們面前向來是率性直言的。表姐夫放心，也耽誤不了他多少功夫，只他每回來教嶼哥兒的時候，便也抽空教我一會兒就是，絕不讓他受多少累?！彼鰦傻剌p輕晃動身子，“你就答應(yīng)我吧?！?/p>
“今日天色已晚，青辰還得回家去，這事等我與你表姐商量后再說?！苯袢账裁匆膊幌攵嗾f了。

謝惠瑩還以為他是應(yīng)下了，只需表姐點(diǎn)頭，便喜上眉梢道：“謝謝表姐夫，表姐她一定會答應(yīng)我的?！闭f罷看向沈青辰，“青辰老師慢走，下回再向老師敬茶了?！?/p>
“……不敢，小姑姑，青辰告辭?！?/p>
*

沈青辰次日到翰林院的時候，在典簿廳外碰到了一位七品編修。那人叫陳岸，是比沈青辰早一科的庶吉士出身，算是她的師兄。

她在翰林院一年了，與翰林官多多少少有些接觸，師兄們常會請他們這些新來的庶常去吃酒集會，她只去過一次，恰好跟這陳岸認(rèn)識了，說過幾句話。

陳岸見了青辰，便喊她過去說話，“前兩日宋大人讓我們看了你們的策問，你那幾策寫的真好，尤其是治理水患之策。不過有的地方我看的不是太明白，今日你放堂后是否得空，可否留下來，咱們探討探討。”

陳岸生得濃眉大眼，說起話來語速稍快，但人很親切隨和，很好相處。翰林院是個清貴之地，高墻里圍的個個都是才子，所以學(xué)術(shù)氛圍也很濃厚。上至五品的學(xué)士，下至無品的庶吉士，大家都愛互相請教論學(xué)，對官位高低看的不是很重，倒是對有才能的人十分尊敬，所以上官向下官請教也是常有的事。

所以士子們都想進(jìn)翰林，除了仕途的原因，還有學(xué)術(shù)上的原因，在這里待個三年五載，想不精進(jìn)都難。

沈青辰聽了拱手道：“能與大人探討，青辰自然樂意至極?！?/p>
陳岸笑笑，“那好，放堂后你便到后堂來尋我?！?/p>
翰林多才子，除了論學(xué)，也愛作詩。

沈青辰別過陳岸后就進(jìn)了課堂，她的同窗們正笑鬧著傳閱一首詩。

她剛坐下，那詩在幾人的爭搶下不知怎么就飄到了她桌上。她順勢掃了一眼，登時就感到有些臊，立刻挪開了視線。

紙上只四行行書小字，竟是一首小黃詩，也不知是哪位“才子”作的。

不等她看完，紙張又被搶了去，這時不知哪里吹來一陣風(fēng)，將那紙張吹落到門口。孫四五正好從門口進(jìn)來，拾起了紙張，因視力不佳，邊看邊問：“這是何物？”

不知誰起哄道：“自然是首好詩，你快念念，叫大家一起鑒賞鑒賞?！?/p>
孫四五不疑有他，張嘴便念：“一雙明月……”

屋內(nèi)眾人登時哄堂大笑。到底是同窗，青辰看不得他被捉弄，忍不住出聲提醒：“孫四五，你別念了?！?/p>
他似終于反應(yīng)過來什么，窘迫地抬頭看她，“青辰，這詩……是你做的？”

便在這時，緋色的挺拔身影出現(xiàn)在他身后。熟悉的聲音緊接著響起，“什么詩，也念給為師聽聽。”

孫四五一驚，脊梁骨都仿佛被抽走半截，哆嗦道：“見、見過老師，這詩學(xué)生不敢念……這詩不是學(xué)生的，是沈青辰做的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