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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睡了多久,岑矜被一個急速下墜夢驚醒。她活動了下肩胛骨,眼一偏,就瞄到窗后杵著個人影。
岑矜一怔,看清是誰,立即將車窗降到底。
外面少年聽見動靜,也轉(zhuǎn)回身來,他臉小,眉骨高,總能叫人第一時間注意到他中上庭,尤其是那雙溪水滌過一般澄明眼睛。
岑矜抬手撫平后腦勺蹭亂發(fā),奇怪問:“怎么不進(jìn)來?我沒鎖車?!?/p>
李霧沒有說話。
岑矜后知后覺摸出杯架手機(jī)看時間:“我睡多久了,”她愕然望向李霧:“你站了四十分鐘?”
李霧搖頭:“沒有這么久?!彼嫔降?,好像沒有因此生出分毫不悅或委屈。
“你傻不傻啊,”岑矜近乎失語:“不會叫醒我嗎?”
她口氣一重,他更不敢吱聲,岑矜跟著干著急:“上車?!?/p>
少年總算動了,他繞過車頭,往副駕那邊走,只是才到門前人又停住,掉頭走向了一旁花圃。
岑矜微微后移,看到他在暮色里就著地上磚塊蹭鞋。
“你干嘛呢。”她真服了這小孩。
李霧回頭:“鞋底有泥?!?/p>
“我也有啊,已經(jīng)踩臟了,”岑矜心里五味雜陳:“明天洗車就是了?!?/p>
她招了下手:“行了,回來?!?/p>
話畢李霧就快步走過來,上了車。
岑矜快速掃他兩眼,提醒:“安全帶在你左邊?!?/p>
還在糾結(jié)要怎么教他系安全帶才能不挫痛其自尊心時,李霧已將其扯出來嘎噠扣好。
岑矜挽唇,嘲了下自己稍嫌過度內(nèi)心戲,而后抽出一張紙巾給他:“給爺爺磕頭了吧?!?/p>
李霧看向她,不清楚她從何得知。
岑矜指指自己額頭,“沾到泥了?!?/p>
李霧反應(yīng)過來,忙用紙巾抹去,擔(dān)心沒擦干凈,又使勁揩上好幾下。
岑矜被逗笑:“可以了,皮都要搓破了?!?/p>
李霧這才不自在地將紙團(tuán)起,訥訥垂手,果不其然,額心那塊地方開始升溫泛紅,他無所適從,眼不知往哪擺,只能盯著出風(fēng)口上一只別致金屬圓片。
車?yán)锏闼朴腥魺o,像雨后鈴蘭,他猜應(yīng)該出自這里。
岑矜不再看李霧,手?jǐn)[到方向盤上,隨口問道:“爺爺墓地在哪。”
李霧說:“家后面田里?!?/p>
岑矜問:“你們這墓地需要交錢嗎?”
“不用?!崩铎F說。
將車駛出院子,周圍頓時暗了下來,山巒與天空融成一片,宛若黑色屏障,從四面八方傾軋過來。
村里黑燈瞎火,各家都不舍得用電,更別提裝公共路燈。岑矜車是底盤偏低款,用在山地自然不對盤,就跟被迫穿上有石子鞋一樣。
岑矜不敢加速,慢吞吞移行著,照導(dǎo)航開出一段,她已經(jīng)被顛得有點心煩意亂。
她發(fā)泄似來回切換著近遠(yuǎn)光,閑時會瞥一眼李霧,少年完全不搭話,坐姿也相當(dāng)端正,好像在上什么公開課,有一千雙眼睛盯梢。
她也沒這么嚇人吧,岑矜百思不得其解:“你不睡會嗎?”
李霧說:“不困。”
岑矜抿了下唇,心生一計:“你往后靠靠,我看不到后視鏡?!?/p>
李霧倏得耳熱,忙往后讓,死貼住椅背,仿佛被無形手摁在那,動彈不得。
想讓他別這么拘謹(jǐn)怎么也跟強(qiáng)迫人似30340,岑矜忍俊不禁,壞情緒一掃而盡,順勢與他閑談起來:“你也走這條路去學(xué)校么?!?/p>
李霧:“嗯?!?/p>
“怎么去,騎車?”
“走過去?!?/p>
“步行?”岑矜吃驚:“那很遠(yuǎn)呀,少說要兩個小時?!?/p>
“三個小時?!?/p>
岑矜圈著方向盤指節(jié)一緊:“天天得幾點起幾點回啊?!?/p>
李霧沒給出具體答案,只說:“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?!?/p>
岑矜心嘆一息,語氣輕軟下去:“以后住校了就好了,走兩步就能到教室?!?/p>
李霧還是:“嗯”。
車內(nèi)變得沉靜,半個鐘頭后,他們終于下山,車緩緩提速,駛上高速。
路面霎時變得平坦開闊,也不再如單機(jī)那般枯燥,能稀稀落落瞧見其他車輛。
路況佳也意味著人容易犯困,岑矜打開音樂,給自己提神。
不過,除了音樂,車?yán)镆矝]有更多響動了。岑矜平素還算健談,但身畔男孩寡言得完全令人無處施展,如不是余光無意掃見,她都快忘了副駕上還坐著個活人。
李霧晚飯吃得不多,岑矜擔(dān)心他年紀(jì)輕容易餓,快到休息區(qū)時,她問:“你餓嗎?要不要下高速吃點東西?!?/p>
李霧淡淡吐出兩個字:“不餓。”
“……”岑矜不由分說打彎,駛向另一道岔口:“我餓了?!?/p>
李霧:“……”
岑矜把車停好,去了趟超市。
下車前,她沒說自己去哪,只叫李霧在車?yán)锏龋绬柌怀鋈魏斡袇⒖純r值內(nèi)容。
她隨意挑了些盒裝奶與點心,拎回車?yán)铩?/p>
岑矜選出兩樣留給自己,其余連袋子一起交給李霧,言簡意賅道:“吃?!闭f完自己嘭一下開袋,扯出小塊面包放進(jìn)嘴里。
少年接過去,只把那袋子?xùn)|西拾掇好,擱在腿面,就再無動作。
岑矜瞟他一眼,咽下面包。
她視線再不偏移,就盯著他看。
李霧漸漸不自然起來,下頜收緊,女人眼神無疑是種施壓,她在等,等他何時就范,老老實實吃袋子里東西。
李霧扛不住了,長睫下斂,從中抽出一包,拆開大口咬起來。
目達(dá)成,岑矜冷聲道:“三萬都借了,就不要在這些小事上客氣了?!痹捔T扭過臉去,竊竊揚(yáng)唇,為自己魄力折服。
李霧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岑矜相處——這種情緒并非畏怯,而是忐忑,他總是不由自主地?fù)?dān)心,擔(dān)心某一時刻,某一動作會惹她不快,進(jìn)而對自己產(chǎn)生惡感。
所以,最穩(wěn)妥表現(xiàn)就是沒有表現(xiàn)。
少年張口試圖表達(dá)歉意,但余光里,女人手已經(jīng)握上方向盤,不再看自己這邊。
李霧只能垂眼,專心吃手里面包。
剛發(fā)動車子,岑矜插在杯架里手機(jī)忽然響了,她掃到顯示屏上名字,眉心一下擰緊。
岑矜戴上藍(lán)牙耳機(jī),“媽?怎么還沒睡?”
那邊聲音不大,但聽上去有些空曠,像是在陽臺打來,“睡不著?!?/p>
“失眠了?”
岑母說:“我今天去你那邊了?!?/p>
岑矜心猛地一跳:“你過來怎么也不提前說聲?”
岑母說:“我下午去清平路看話劇,就帶了些東西給你們,里面有兩盒護(hù)膚品,你人不在,我讓吳復(fù)收著了,你回去了問他拿。”
分居事,岑矜還瞞著父母,只能順著她話往下接。她聲音變甜,是“女兒”身份獨有30340撒嬌口吻:“好啊,謝謝老媽~”
“你今天沒休息?”
“嗯,”岑矜猛地熄火,不知道吳復(fù)是怎么應(yīng)付她媽媽,只能囫圇給個不容易挑錯說法:“在外面,有點事?!?/p>
那邊沉靜少刻,忽問:“你跟吳復(fù)分開住了?”
岑矜周身一滯,死鴨子嘴硬:“怎么可能,吳復(fù)說?”
“他沒說,”岑母嘆口氣:“你搬沒搬我看不出來啊,家里都沒你生活痕跡,估計都搬了有一陣了?!?/p>
岑矜一瞬鼻酸,眼底起霧。
“你們又鬧矛盾了?”岑母嘆了口氣:“我因為這個翻來覆去睡不著,想想還是問清楚。”
岑矜捋了下發(fā),瞻顧起來,考慮著是先把這事給蒙騙過去,還是馬上坦白。
當(dāng)前情形不容岑矜多想,李霧寄讀事還要拜托父親,前因后果明確擱在這,她不想再彎彎繞繞為了圓個大慌,索性全盤托出:“我們要離婚了?!?/p>
“???”岑母驚詫不已:“為什么啊?!?/p>
“過不下去了唄。”她挨到椅背,故作輕描淡寫。
“你們就是說氣話,”岑母明顯不信:“這些話我聽你講過一百遍,婚姻在你看來就是兒戲?”
岑矜吸鼻子,手在方向盤上松了又緊:“這次是吳復(fù)提。”提起這個名字,她心就隱痛起來。
岑母意識到事態(tài)嚴(yán)重,氣息跟著急促:“他為什么提?!?/p>
身邊有人,礙于面子,岑矜不好直說。
岑母追問:“你人呢,現(xiàn)在在哪?!?/p>
岑矜道:“勝州?!?/p>
“怎么跑那去了。”
“媽,”岑矜穩(wěn)住聲線:“我想問你件事,爸爸是不是跟齊老師——就宜中那個數(shù)學(xué)組組長認(rèn)識?”
“你問這個干嘛?”
岑矜瞥了眼李霧,說:“你還記得我跟吳復(fù)資助那個小孩嗎?我今天是來接他,想把他弄宜中寄讀,他爺爺……”
話音未落,已被母親炸聲打斷:“你還跑去接小孩?”
“對啊。”
“你鬧離婚還有心思管這些??。俊贬蛤v得聲調(diào)尖昂,好像往岑矜耳里狠狠砸下一只玻璃器皿:“你自己小家都經(jīng)營不好還跑去當(dāng)什么慈善家呢?”
岑矜繃起背脊,也想靠高音壓制和取勝:“你以為我想?吳復(fù)不管了誰管,讓人孩子自生自滅嗎?”
“我真想不到離婚這種事還能發(fā)生在我女兒身上!還管人家呢!管好你自己吧!”
“我怎么沒管自己了,”氣血上涌,岑矜雙眼泛濫,口不擇言起來:“我好得很,還想問你們呢,不是你們逼我會來資助?不是你們逼我犯得著大半夜還在荒郊野嶺待著開這些破路?沒你們我根本碰不上這檔子事!”
“誰逼你了?我和你爸誰逼你了?”岑母更是怒不可遏:“當(dāng)初要嫁吳復(fù)不是你?你要不跟吳復(fù)結(jié)婚那更沒這些事,這會反倒怪起我們來了?!我就說怎么不見人,原來早分居了,還瞞著父母?你厲害,能不遠(yuǎn)千里跑勝州接小孩,你自己小孩呢,你早點多花心思懷小孩吳復(fù)能提離婚?你還有心思去管別人家小孩?”
如被當(dāng)心一刺,岑矜淚水撲簌簌地掉,更咽回道:“行,你們都沒錯。全是我一個人錯,我還要開車,別再打給我了?!?/p>
岑矜按斷通話,去抽紙巾,胡亂擦起來,卻怎么也止不住。
她傾力維持了半日體面,跟紙雕一樣不堪一擊,能被母親三言兩語輕易粉碎。
淚眼朦朧,岑矜想起旁邊還坐著人,也意識到自己失態(tài)失言。
她雙目通紅,轉(zhuǎn)頭看向李霧。
少年仍正襟危坐,唇線很直,看不出多余表情,他安靜地平視著前窗夜景,免于自己有一滴眼神流露過去,令她難堪。
他就像一片灰影,一團(tuán)冬日霧氣,習(xí)慣隱藏,不被在意;仿佛也是在……努力證明,他并不在意。
一瞬間,岑矜被巨大負(fù)疚感壓垮了,她躬下身子,捂緊了臉,泣不成聲。,,網(wǎng)址,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