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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正值月上中天時分,晚間下了一場大雨,空氣中一片濕冷。


隋棠已經(jīng)上榻落簾,只因前頭雨聲嘈雜尚未入眠,正倚在榻上養(yǎng)神。


藺稷便這般出現(xiàn)在她面前,攜千鈞雷霆之勢,長步匆匆,喘息不止,累的侍女隨在身后追著回話,最后得他一句“都下去”。


用了幾日藥,隋棠能勉強(qiáng)感受到光亮的深淺。這會周遭明顯黯淡了下來,是男人高大身影將她籠罩。


逼仄又壓抑。


尤其是他還在靠近她,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稍稍捂出溫度的被褥上,砸在她手背上。


他淋了雨,渾身濕透,衣衫未換,身上皆是草木馬匹混雜的氣息,還透著陣陣雨水澆淋的寒涼。隋棠忍不住靠后避開,卻不想被他一把捏出下頜。


“你……”


隋棠沒能吐出第二個字,只覺他的指腹壓住了唇瓣,一把銀匙柄探入她口中,觸到她那顆牙齒。


藏著丹朱的牙齒。


隋棠心跳如擂鼓,明明胸膛起伏卻再不敢喘出一口氣。


因為,藺稷將丹朱從她牙中摳了出來。


空氣中徹底安靜下來,辰光有一刻靜止,連盔甲細(xì)碎的摩擦聲、被褥挪移的布帛聲都沒有了。


唯剩彼此的呼吸聲,似一場疾風(fēng)驟雨終于停下后,檐廊靜落的幾滴水珠聲。


他的指腹還在她覆眼的白綾上摩挲,來回?fù)徇^不知幾遍,終于解開白綾,對上那雙渙散不聚光的眼。


話有千言,唇口張合,最后道出一句話,“今日天色已晚,先歇下吧?!?/p>
他將她扶好躺下,掖好被衾離開。


聽腳步聲遠(yuǎn)去,眼前亮堂了一些,然隋棠還沒松口氣,便聞凈室內(nèi)水聲響起。


藺稷沒走,只是去沐浴了。


他們是夫妻,自當(dāng)同榻。


隋棠下意識看了眼床榻,才回神自己躺了下來。


他取出了她牙口中的毒藥,給她蓋了被子,然后、然后他還會上榻來,可還要行周公禮……隋棠只覺片刻間諸事頻發(fā),不著東西,也理不清頭緒,更不知自己何時睡去。


只知,這夜后來她沉入一個長長的夢境中。


*


【前世??】


早春二月,大雪壓枝,天地間白茫茫一片。


這場雪是兩日前的晌午開始落下來的,同隋棠腹中孩子發(fā)動正好同一時刻。只是這會雪都停了,孩子卻還沒有落地。


司空府長澤堂前的空地上,一盆盆血水潑出來,鮮血四下暈染蔓延,很開連成一片,像極了開在黃泉的彼岸花。


花開荼蘼,送亡魂入輪回,迎新魂下九泉。


產(chǎn)房中的婦人許久前便已經(jīng)失力啞聲,唯有這流出的血昭示著她還有一口氣。


風(fēng)也息了,天地都安靜。


又過了片刻,終于傳出一聲微弱細(xì)小的嬰孩哭聲。


“恭喜藺相,是個男孩?!狈€(wěn)婆抱著孩子轉(zhuǎn)過屏風(fēng)報喜。


這是朔康八年,正月里藺稷已經(jīng)拜相封侯,只因隋棠身懷六甲,往來不便,遂還不曾遷入丞相府。


他站在窗前,目光從殷紅的雪地里收回,面上并無喜色,反而透出兩分威厲,“生下了?”


“殿下呢?”


半個時辰前,穩(wěn)婆出來問過一回,是保大還是保小。


藺稷說得很明白,要大人。


這會卻抱出個能哭能鬧的孩子。


穩(wěn)婆滿臉堆笑的臉埋下去,“……醫(yī)官正在救治殿下。”


藺稷沒說話,抬步往里走。


明明只隔了兩座屏風(fēng),但還是里外兩重天地。內(nèi)寢血腥氣彌漫,比他戎馬半生的戰(zhàn)場不遑多讓。


他在距離床榻半丈地莫名駐足。


床榻前落了簾幔,他看不見她。就看見一只手伸在外頭,醫(yī)官正在切脈。未幾切脈畢,搖首嘆息,起身退在一處。


很快,簾子掛了起來,里頭還有兩個女醫(yī)奉紅著眼正從婦人身上、頭上撥下銀針,下榻同醫(yī)官一起向他走來。


“殿下沒事了?”藺稷比在外頭態(tài)度好許多,語氣溫和平淡。


醫(yī)官擦了把汗,“稟藺相,殿下……最多還有兩炷香的時辰?!?/p>
三位醫(yī)者垂首在他面前,他一時看不見隋棠的樣子。其實抬眸就能入目的,但他也垂著眼瞼,沒有挪動步子,似乎還在等醫(yī)官后頭的話。


醫(yī)官額頭上的汗滑下來,硬著頭皮道,“殿下的胎是好的,位置也正。實乃她中毒已久,虛弱無力,生生將產(chǎn)程拖了這般許久,拖、拖垮了性命?!?/p>
“若殿下未曾中毒,自與常人無異,可平安產(chǎn)子?!?/p>
醫(yī)官這話,在發(fā)現(xiàn)隋棠中毒開始,藺稷便已經(jīng)聽過多次。便是兩日前發(fā)動之際,醫(yī)官還在反復(fù)說。


“殿下毒還未解,怎就早產(chǎn)了?”


“就是毒擴(kuò)全身,才致的早產(chǎn)。”


“顯然,是殿下?lián)尾蛔×耍 ?/p>
藺稷發(fā)現(xiàn)隋棠中毒,是在兩個月前的除夕夜。她有孕五月,已有胎動,孕中格外困乏些,連宮宴都推卻不去,他便也應(yīng)卯即歸。


除夕夜,下著小雪,用過安胎藥后的隋棠精神尚好,還出來迎他。說是躺了半日,正好散散步。


從前堂府門到□□寢屋,穿廊過門,沿湖走徑,有近兩里路,但她就轉(zhuǎn)了個身,正要與他同歸,人便倒了下去。


當(dāng)晚,醫(yī)官便發(fā)現(xiàn)她中了毒,且積毒已深,至少一年以上,如今開始發(fā)作。


他問她,可知自己中了毒。


她笑著搖頭,不知。


若是知曉毒入肺腑,病入膏肓,孤這些日子如何還能這般開懷?


藺稷點點頭。


他們成婚三年,原有超過一半的時間,他都征戰(zhàn)在外。便是隋棠有孕這事,也是母親楊氏傳信于他告知的。


他接了信,自然欣喜,畢竟即將而立,膝下卻尚且空虛,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。但卻也沒有即刻便歸,直待完成了平南的戰(zhàn)略部署,方回來洛陽。


彼時,隋棠已經(jīng)過了孕反嚴(yán)重的頭三個月,小腹微微隆起。只是人愈發(fā)清瘦,幾欲撐不起衣衫。


藺稷瞧見,心中不是滋味。


他其實對這位由少年天子強(qiáng)塞而來的公主,這樁母親瞞著他接下的姻緣,很不滿意。


初時接近她,無非想看看她與小皇帝姐弟兩人到底玩何把戲。小皇帝是當(dāng)真黔驢技窮送胞姐來示好,還是長公主以身作局要使美人計?


她在膳房給他做過羹湯,但燙了手指頭;拿剃刀嘗試給他刮須,但連正反面都無法辨別,先劃破了自己掌心;伺候他穿戴,更衣時要么扣不齊暗扣,要么圍反了腰封;寬衣時更是沒有分寸地亂摸,摸到灼熱處還覺自己吃了虧。


藺稷好氣又好笑,不敢再勞她大駕。


她便換了法子,在榻上主動了些。但藺稷覺得她連這處都是一知半解,嘴里念叨著花里胡哨的諢名,但往往開了個頭,便記不得后頭相匹配的動作和姿勢。


這位皇朝唯一的公主,幼年就藩,約莫沒受過多少教養(yǎng)。便是這等床笫事,也是一副被臨時抱佛腳教授的模樣。磕磕絆絆學(xué)做風(fēng)流事,說風(fēng)雅話。


原本忘了書中花色,再翻翻便罷。但她看不見,圖畫與文字對她而言都是枉然。于是這樣兩回后,多半都是他擺弄她。


兩人之間,與世間許多盲婚啞嫁的夫妻一樣,白日飲食,入夜就寢。他們最近的距離,便在床笫間。


皮肉摩擦,或深或淺,無關(guān)情愛,不過是成年男女正常所需。


只是一次,兩次,三月,半年……日子久了,多少也生出一點區(qū)別于旁人的情意。


藺稷偶爾見她摸索行走,便伸手扶她一把;她知他歇在京中,不管他回不回來,都會給他留一盞燈。


他做著一個丈夫的幫扶,她盡一個妻子的本分。


隋棠貌不驚人,才也平平,性子更是溫吞如水,寡淡至極。她沒有明確的喜好,沒有厭惡的東西。


愛恨也不過心。


楊氏見她久不生養(yǎng),與她商量給藺稷納妾,她也不惱,只點頭道好。藺稷說罷了,清凈些才好,她也不驚喜,道是你說了算。


她對這世間無欲無求?


藺稷這般想。


便忍不住問過她,有沒有特別想要的,或者說有何心愿?


他說,“只要不是天邊月,云中星,我大抵都能滿足你?!?/p>
她靜靜聽著,最后淡淡笑過,“多謝。”


有,還是沒有?


藺稷不曾得到她確切的答案,便也不再深究。


暗道自己純屬太閑,多少軍政大事等他裁定,竟耗費時辰同一個小女子說這些有的沒的。若她安心待在自己身邊,待他來日去齊立國,即便前朝公主當(dāng)不得新朝國母,總也會留她一席之地,予她一世榮華。


就當(dāng)藺稷以為會這樣不咸不淡地同隋棠過一生時,他卻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了婦人的另一面。


便是在她有孕之后,有幾次他都恍惚覺得她變了一個人。


她孕中脾胃差,用不下膳食。


諸人勸她便是為了孩子,多少吃些。


她瞥過頭,白綾下雙目微動,欲射出兩道火舌,“孩子在我腹中,我舒暢了他便也差不到哪去。我若氣堵憋悶,縱是將膳食灌入頃刻也會吐出,莫說他得不到營養(yǎng),且還得白白與我一道折騰?!?/p>
滿屋寂寂,連藺稷都一時被唬住,她便這般拂袖走了。


天子賜下許多嬰孩的精巧玩意,黃門特地送來。她跪身聞中貴人唱喏名字,七巧方,九連環(huán),玉如意……忽就起身開口,“臣領(lǐng)旨謝恩,入庫吧?!?/p>
太后親來看她,恰逢她正欲午歇,便道讓她先歇息之后在母女閑談。她謝過恩,睡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,天黑方悠悠轉(zhuǎn)醒。太后被晾了一下午,一句話也未能說出口,最后礙于宮門下鑰,只得擺駕離去。


入夜時分,藺稷撥開她不安分的手,“殿下是否太驕縱了些,好歹白日朗朗,天子詔書,您領(lǐng)得委實不尊。且太后來看您,怎么說也是……”


“妾伴郎君多年,耳濡目染罷了。”隋棠被他控住了手,但還有唇齒靈舌,截斷他的話。


只貼頭于他肩膀,用貝齒啃噬他皮肉,咬得細(xì)碎,又以舌吻過慰藉,覆唇瓣于上,慢慢移到他鋒銳喉結(jié)。唇口隨之張合,手動彈不得,唯有隆起的肚子柔軟又滾燙,蹭過他身體,將他嚇得趕緊松手。于是人便嬌嬌柔柔纏上來,兩手抱住了他腰腹。


“藺相?!彼龁舅?,挪出一只手分去驕陽挺拔處,又喚,“三郎!”


平整圓潤的指甲切片般一道道劃過男人根基命脈,風(fēng)月里的挑釁皆是情趣,“郎君!”


藺稷倒抽一口氣,“……等明日,容我問問醫(yī)官?!?/p>
“妾問了,胎相很好,孕四五六月乃中期,無礙行周公禮。”


于是,鴛鴦帳里翻紅浪。


于是,藺稷終于看見一個有脾性,會驕縱,有欲念,鮮活的隋棠。


不是霧中魂,是紅塵客。


但僅不到兩月的時間,她便被診斷出中了毒,且毒入肺腑筋脈,時日無多。


……


寢殿中醫(yī)官和侍者都退了下去,獨留藺稷和隋棠。


他終于抬眸望去,看清榻上人。


她仰躺在榻上,以往一直是白綾覆眼。乃因前頭得了個方子,將白綾泡在草藥湯里,之后風(fēng)干覆眼,以此養(yǎng)護(hù)眼睛。為能早一日視物,她就寢也不摘下。可惜到如今,她還是什么也看不到。


這會,當(dāng)是生產(chǎn)中汗?jié)窭圪槪讼聛怼?/p>
他在她身畔坐下,伸手撫過她眉眼。


半晌道,“是個兒子,要不要抱來,你摸摸他?”


隋棠輕輕地?fù)u了搖頭,嘴角噙了一點笑,“不必了?!?/p>
藺稷收回手,默了一會語帶惱怒,“你本事挺大,既能把他生下來,想來自個也能活下去!”


“你想我活下去?”隋棠笑意深些,彎下眉眼。


她雙目無光,眼神渙散,但是眼型很美,是標(biāo)準(zhǔn)的杏眼。


若是未盲,必定顧盼神飛,流光婉轉(zhuǎn)。


“活下去?!卑肷Y騁沙場,尸山血海里走過的男人,隱忍許久的眼眶忽的紅了,低低吐出話來。


榻上被湯藥吊著最后一口氣的人,聞言笑出聲來,“藺相少作這姿態(tài),你是什么好人嗎?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,哭著求你了結(jié)我,你為何不肯?為何非要我受這遭罪,還讓我母子分離。”


眼淚從她失焦的眼眶中落下來,“我當(dāng)你是個好人,可臨了你一點也不好。你也欺負(fù)我!”


藺稷給她拭淚,他接不上話。


他第一次見她撒嬌,見她落淚,見她蠻不講理。


竟是此情此景,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。


他的手頓在她面頰,移不開,挪不動。許久也開始癡人說夢,“我去尋更好的醫(yī)官,我必給你尋到解藥,我……”


隋棠笑得愈發(fā)明艷,蒼白的臉色甚至浮起兩分紅暈。她抬起手,攥住他掌心,貼面輕輕摩挲,神色平靜,慢慢恢復(fù)到許久前長公主的寡淡姿態(tài)。


她初初來時模樣。


“不必喚醫(yī)官,不必累旁人,無人害孤。是皇弟,曾讓太醫(yī)令鑿空了孤半顆牙齒,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將一枚毒藥埋入其間,用來毒死你?!?/p>
“非孤仁心下不了手,實乃天要留你。送親儀仗在銅駝大街為賊人驚馬,孤被撞于轎輦瘀血堵腦,致雙目失明,至今難尋機(jī)會。所以,司空府?dāng)?shù)年,原都無人害孤,是孤自備之毒,漸入五臟?!?/p>
“大齊氣數(shù)盡,孤認(rèn)輸,君自取之?!?/p>
隨她話落,手亦松開。


她的雙眼不曾闔上,還在看他。


卻再也看不到他。


原本終其一生,她也不曾看到過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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