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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子囑咐完,太后抹干淚,隋棠也不再以拳抵頰,只忍過左邊牙口的疼痛,抬眸沖手足與母親露出個溫婉的笑。
她沒有繼承生母何太后的仙姿佚貌、靡顏膩理,不過中上之姿。
唯有一雙杏眼,皮上無褶,型圓尾翹,睫羽密如小扇掀起便露出清澈至極的烏亮瞳仁。明眸一瞬,似山間清泉濯石,粼粼生光。
先帝在時,便曾贈她“粼”字為乳名。
一雙秋水目,忍不住叫人多看一眼。
何太后多看了一眼,才止住的眼淚又落下來。
少年天子扶住她,隋棠上來扯她衣袖,“那女兒不嫁了!”
何太后低垂的視線里,看見扶在臂膀上的兩只手。半晌拍了拍那只少女的柔荑,輕輕拂去,抓上天子的手,同他一道抬起頭,吩咐侍妝女官給新婦蓋上喜帕。
這日是朔康五年八月初三。
太卜令起卦,喜神正南,宜嫁娶,道此乃未來數(shù)年間難得的良辰。
故而即便新郎依舊為戰(zhàn)事所絆,尚在數(shù)百里之外的鸛流湖作戰(zhàn),趕不及回來迎親行禮。但為吉時吉事,天家還是定了這日舉行婚儀,將長公主隋棠送入司空府。
初秋時節(jié),天高氣清,日光和煦。
洛陽皇城中,編鐘聲起,玉罄聲響,太極宮閶闔門緩緩打開。
云旗引路,霓旌招展,玄金華蓋如云簇,宮人侍衛(wèi)相序出,擁來寶馬雕鸞六騎車。
送親隊伍綿延數(shù)里,前頭開道的旌旗隊已經(jīng)駛?cè)脬~駝大街,后尾壓陣的兵甲隊才踏出閶闔門。
長街兩道觀禮的臣民目光挪去,皆在震驚中慢慢安靜下來,一瞬不瞬地望向送親隊伍的尾端。
那黑壓壓的玄甲騎兵。
列隊成二十方陣,共四百騎。
個個身披玄甲,跨坐天馬。
天馬,便是大宛國的汗血馬。
三百余年前,大齊的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派官員出使邊陲諸國,官員帶回各國產(chǎn)物,其中便有這天馬。
此種馬奔跑時脖頸流出的汗呈紅色,似血鮮亮,因此得名“汗血馬”。汗血馬不僅外表英俊,且具有超強的持久力和耐力,可以長距離騎乘,速度是尋常戰(zhàn)馬的三倍多。
為此,高宗皇帝親征大宛。后大宛稱臣,送王女來和親,其中一項嫁妝便是天馬千匹。而和親的女郎,更是在大齊土地上,為高高在上的帝王培育駿馬,供其征戰(zhàn)四方。
于是,第一個百年里,大齊軍事能迅速崛起,平突厥,收羌族,逐匈奴,汗血馬功不可沒。只可惜,世間萬物,盛極而衰。
進入第二個百年,許是懂得培育天馬的人才日漸凋零;許是這異族的天馬終究不適應他國的風水土壤,壽命減短;又或許掌權(quán)的君者從武功偏重文治,武將鐵馬讓道;也或許是層層的腐敗,武功文治日益衰退……兩百年輝煌過去,大齊皇室早已沒有了作為禁軍精銳的天馬騎兵營。偶有那兩三匹,也只是用來傳種,豢養(yǎng)在廣林園中,供王侯將相消遣觀賞,似閉眼躺在帝國的功德簿上,來回數(shù)昔年之戰(zhàn)績,便作了今日之榮耀。
第三個百年,王朝起起伏伏,終于走向末世。最近的肅、厲二帝,更是任由權(quán)柄下滑,邊陲之地異族虎視眈眈,朝中宦官執(zhí)政不見天日。曾經(jīng)已經(jīng)降服的外邦譬如大宛,更是不知在哪一年的夜里,忽就舉兵而起,附做另一強國的臣子,里應外合給已經(jīng)不再強大的齊皇朝再添一刀。轉(zhuǎn)頭破城而出,回去故土再培天馬,奉給新的主子。
細算來,如今大齊百姓對天馬的認識,多半來自傳聞和畫冊。最近的一次,乃聽聞大司空藺稷以四百天馬做尚公主的聘禮,奉給天子。
那是在三個月前,新人行過文定,駙馬下聘。只是在外征戰(zhàn)的大司空并未回京,只讓胞弟藺黍攜禮回來。
也是今日這般列隊的二十方陣,匹匹寶馬頭細頸高,四肢修壯,淡金色的皮毛在盛夏日頭下油亮熠熠。脖頸各纏紅花赤珠,背馱珍寶金銀,以聘公主。
四百天馬從外郭城宣平門入,由南往北,經(jīng)銅駝街,奔閶闔門。
長街兩道的百姓,初時還以為尋常給天子進獻的賀禮,暗里嘀咕,“如今還有哪位諸侯會給天子送這般大禮?”
“可不是嗎,惶惶幾十個春秋,就差把這皇室瓜分完了!”
“莫不是見那長公主同大司空結(jié)了親,示好來的?”
“也不一定,畢竟我大齊綿延三百載,縱是如今式微,然吾等立身之地還叫作齊地,舉止依舊是大齊的禮儀,我們也世代皆為齊人,便是天命依舊在齊!”
“這話也在理,戰(zhàn)亂多少年了,縱是把這地切得四分五裂,然城樓上插的還是“齊”字王旗,御座上坐著的還是齊天子、隋家人。”
“關(guān)鍵這御座從長安挪到洛陽,非隋家天子自愿,是……”
“天馬!”人群中,不知何人發(fā)出一聲驚嘆,將討論的話頭拐了個彎。
“毛細皮薄,奔而生汗,汗在脖頸,赤紅如血?!庇腥烁胶?。
“瞧見了!瞧見了!”更多的人呼叫起來。
“是汗血馬!”
確如他們所言,策馬走在最前頭的少年將軍,在閶闔門前執(zhí)韁下馬,依禮跪身,卻是眉眼桀驁,話語清淡,“臣受家兄所托,以此四百天馬為聘,見呈陛下與長公主。”
當年是外邦異族送女和親,進獻天馬;如今是臣下尚主,一樣天馬為聘。
盛夏的晌午,日光耀眼如火,給人一種皇朝依舊鼎盛的錯覺。
社稷安定,君貴臣恭。
而今日,更讓人意外的是,天子竟然將這份厚禮全數(shù)贈給了長公主添妝之用,便是又回到大司空手中。
可謂君臣和睦,同心一體。
四百天馬上了銅駝街,百姓歡呼之聲愈重,處處喧騰鼎沸,喜氣洋洋。只是原本整齊的隊伍卻晃動起來,臣奴驚恐,花車傾斜,公主跌撞在車壁,容色盡失。
從天而降的刺客持著明晃晃的刀,直逼新婦轎輦。
所幸護衛(wèi)花車的八十禁軍都是天子身邊虎賁軍,兼之迎親的新郎胞弟,驍勇鎮(zhèn)定,從容指揮,不過小半時辰,便制服了刺客。
藺黍辦事利落,趁著太醫(yī)令給公主驗傷的功夫,審清刺客身份,前來回話。
“殿下,刺客受不住酷刑已然招供,乃冀州鄴城人士?!?/p>
冀州鄴城。
如今坐鎮(zhèn)冀州的乃遠亭侯衛(wèi)泰,擁兵二十萬,是厲帝廿十年割據(jù)一方的諸侯,眼下正同藺稷在豫州爭奪鸛流湖。
這顯然是接到了天子接走胞姐的消息,趁著這一日送親時辰,來切斷天家同藺氏的聯(lián)姻。
“殿下除了頭疼,還有何處不適?”聞訊趕來的中貴人瞥了眼車外的將軍,低聲問道。
隋棠驚魂未定,捂著昏脹的腦門,“眼睛仿佛……”
眼睛不疼,但模糊不清。
她用力晃了一下腦袋,隱約見得外頭拱手而立的少年將軍。他穿一身玄色鎧甲,腰間佩掛金色彎刀。在他身后,他的坐騎,一匹棗紅色的天馬,再后面有侍者高捧的金燦燦的五谷,還有開道的云旗白茫如雪,旌旗有赤棕黃綠黑五種顏色,還有,還有……
隋棠閉眼又睜眼,目光垂下來,看見自己身上袍服,以朱玄兩色為內(nèi)襯,下擺再采十二色,乃黃、紅、橙、綠、青、紫、黑……
黑,黑色。
隋棠攥在袖擺的雙手掌心濡濕。
有一個瞬間,她除了黑色,幾乎再不見其他色彩。
“殿下??”中貴人再度喚她。
隋棠努力睜開眼睛,片刻,慢慢看見眼前躬腰候話的人,看清周遭的一切。
“還好?!彼鴼猓K于重新吐出一句話來,原本捂頭的手移去了左邊面頰抵在那處牙根上。
眼睛尚且能視物,隋棠便來不及顧及這處,只本能擔憂牙中之物。被這樣一撞,若是碎了要如何是好?
太醫(yī)令王簡和中貴人目光隨之而動,他們皆是天子近臣,自知那處玄機。
“殿下頭撞在車壁上,自然疼的,緩緩當無大礙。”至此太醫(yī)令望聞問切結(jié)束,邊回話邊近身安撫,“殿下莫憂,旁處都無礙?!?/p>
隋棠頷首,斂正姿容。
“既沒有其他不適,便讓花車繼續(xù)前行,莫誤時辰。”中貴人接過話,轉(zhuǎn)首對外頭的藺黍道,“有勞將軍繼續(xù)引路?!?/p>
話音落下,侍女上來理妝,將軍策馬開道。
長街上刺客尸體被拖走,清水潑灑沖刷血漬,禮樂依舊,鐘磬高鳴。一場對天家帝女的刺殺,不過一個小小的插曲,一切照舊。
隋棠卻沒能就此安心下來。
花車后,寶馬良駒蹄聲噠噠響起。
每一聲,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臟上。
她四歲便遠赴封地,雖見識過人如草芥,民生多艱。但只當是天高地遠,缺少教化監(jiān)察,京畿之中不至于此。是故對天子所言的當下君不君,臣不臣的局面只當是夸張之談。
直到此刻,方才切身體會到手足的困境。
原來為人臣者,會在昭昭白日之下,派人刺殺上君者。毫無人臣之道,譬如衛(wèi)泰。
而另有人臣,活捉刺客,竟是可以不過府衙只三言兩語直接判罪定案,殺人奪命。如此草率霸道,譬如藺黍。
更有甚者,扯來一張畫皮,給了一副面子,卻撕碎里子。
譬如藺稷,她素未謀面的夫君。
她被送入洞房的一刻,生生被攔了下來。
司空府的人說,奉大司空之命搜身。
搜身。
極其荒唐的兩個字。
公主下降臣子,臣子竟要搜公主的身。
“阿姊,自藺稷將朕從長安遷來洛陽,朕就再未見過虎符印章,不知詔書為何物,三公九卿一半官員朕都不認識?!?/p>
“這四百天馬,雄雄赳赳,說是給您的聘禮,為朕重建精銳營,但朕哪里敢要!”
“阿姊,你也姓隋,為了你我共同的國土,你幫一幫阿弟。少時一別,以為訣別。今日終得團圓,卻也是為離別,然此別離,或許能得永久團聚。阿姊,不說為國,便是為家,你想一想母后!”
“阿粼??”
手足的乞求,母親的呼喚,縈繞在隋棠耳畔。
她深吸了口氣,展開雙臂,由司空府的人搜身。
婚服繁瑣,外袍幾重,內(nèi)裳幾層,一件件剝落。
屋內(nèi)安靜得可怕,除了布帛細碎的摩擦聲再無其他。銅鶴臺紅燭高燃,千燈晃影,隋棠頭昏腦漲,視線模糊,她看不清她們瞧她的目光是帶著譏誚還是同情。
只隨著最后一件貼身的小衣脫落,感到一陣寒涼,早就沁汗的后背生出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。整個人又怒又懼,似置身于茫茫長夜里被風雨無情吹打的大齊王朝,搖搖欲墜。
藺稷著人剝下的不僅僅是她的衣裳,還是隋齊天下綿延三百年的尊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