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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不用回頭便知道,是桓宣。他終于回來了。
傅云晚怔怔地站著,想哭,又覺得沒來由,這是應該高興的事,又怎么能在這時候哭。
他回來了,她再不用擔驚受怕,再不用半夜驚醒,聽見窗外的風聲,都以為是來抓她的官兵。
光線倏地一暗,桓宣走了過來,他低著頭,向她臉上看了看:“你瘦了。”
傅云晚看見他的臉。他長了胡子,不長,只是下巴上短短一層青色髭須。他穿著那件錦袍,看起來很久沒打理過了,下擺皺皺的有些卷,消解了他身上過于凌厲的氣勢,添了幾分柔和。他身上熱得很,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也讓她覺得臉上發(fā)燙,混雜著馬匹和青草的氣味,他是趕了很久的路程,馬不停蹄趕到這里來的。
該說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傅云晚微微發(fā)抖,仰著臉看他。他可真高,肩膀真寬啊,像座山似的,從前覺得這房間挺大,此刻突然逼仄得厲害,讓人不由自主地瑟縮,想躲起來,又知道不能躲,搜腸刮肚的,只是想著該說些什么。
桓宣還在看她。這一個月里時時想起,擔心她被元輅找到,擔心山中清苦她過不慣,擔心她還存著尋短見的念頭。一天里總要想上一兩回,她的模樣在腦子里熟悉極了,然而此刻見到,才發(fā)現(xiàn)跟記憶中其實并不完全一樣。
瘦了很多,眼睛越發(fā)大,下巴越發(fā)尖,像失了庇護的雛鳥,在他面前微微發(fā)著抖。不由自主放軟了聲音:“沒事了,我回來了?!?/p>
傅云晚覺得他的口吻很有些像安慰小孩子,又驀地想起這語氣說話都是謝旃慣有的,眼淚突然就有些忍不住,急急轉開了臉。
桓宣就著暮色,看見她眼梢一閃的亮光,是哭了吧。為什么哭,這些天里過得太苦,還是想起了謝旃?有什么從不曾有過的情緒突然開始蔓延,桓宣想不清楚,只覺得此時的沉默分外怪異,索性便來打破:“我去看看佛奴?!?/p>
傅云晚急急擦淚:“好?!?/p>
他邁步離開,她很快意識到不妥,他千里迢迢趕來,怎么能讓他一個人去?連忙跟上:“我?guī)闳??!?/p>
桓宣停步,讓出地方讓她先走。前些天下過雪,山里冷,那雪并不曾化完,攤在路上薄薄一層,她低著頭小心翼翼走著,斬衰寬大的下擺晃在麻鞋上,越發(fā)像雛鳥了,小小的,孤零零一只。
她是真的心誠,斬衰全乎是粗麻做成,根本扛不住冷,冬天里別人都要加些皮毛絲綿之類,唯有她什么都不曾加,只是這么受著。前面便是穿堂,桓宣急走兩步,在她身前,擋住穿堂而來的冷風。
傅云晚抬頭,覺得他似乎很熟悉這里的地形:“你,來過?”
“來過?!彼喍檀鹆艘痪洹?/p>
現(xiàn)在是他在前面帶路了,他不再說話,傅云晚想著自己方才那一問真是傻,他既然能安排她來這里,必然也曾來過,又見他望著遠處目光沉沉,先前溫和的神色突然蒙上了一層冷意,讓她惶恐著,不知是不是哪里說錯了話,惹他不高興。
空氣因此靜默下來,唯有鞋底踩著薄雪,發(fā)出嚓嚓的細響,尼庵不大,很快也就到了佛堂,桓宣敬了香回頭,看見傅云晚惶恐的臉。
手里的動作便頓了頓。他生得凌厲,不說話時多半是有些嚇人的,嚇到她了吧?刻意將語氣又再柔和些:“冷不冷,要不要攏個火盆?”
傅云晚怔了下:“不冷。不用。”
怎么會不冷,鼻尖都凍得發(fā)著紅,眼梢也是,還有嘴唇?;感肫鸩恢谀睦锟催^的美人圖,白皮膚紅嘴唇,胭脂一般的臉頰眼梢,從前他想著大約是脂粉調出來的顏色,如今見了她,才知道有的顏色全乎是天然,并不干脂粉什么事。拿起蒲團替她擺好:“墊著吧,冷?!?/p>
傅云晚默默跪下,余光瞥見袍角撩動,桓宣在另一頭跪下了,他轉過臉,說話時口中呼出薄薄的白汽:“我母親埋在這里?!?/p>
傅云晚反應了一下,才反應過來他應當是在解釋方才突然的沉默。他看出她的不安了吧,他實在是很心細,與他雄壯凌厲的外貌全然不同,讓人驚訝著,又感激他的體貼。
桓宣望著門外,暮色完全沉下來了,山里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。記得幾年前處理完母親的喪事,天也是一眨眼間,突然便陷進了夜里?!八恢倍枷氤黾?。”
傅云晚覺得不該問,然而他看著她,似乎在等她問,她便不由自主,問了出來:“為什么?”
他望著外面久久不曾說話,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,他開了口:“活得太苦了吧,家里人不認她,外面的人罵她,還得拼命做活養(yǎng)我這個雜種?!?/p>
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。覺得被雜種兩個字刺傷,又激發(fā)出強烈的、同病相憐的情感:“這不怪你。出身如何,并不是我們的錯?!?/p>
桓宣轉過目光看她,有些驚訝,又隱隱覺得這是她會說的話。他是見過她鋒芒的,她并不是那種全然軟弱,逆來順受的性子。
“也不是你娘的錯。”傅云晚低著頭,情緒突然激烈,聲音打著顫,“還有我娘?!?/p>
桓宣看見她低垂的眼睫,她在想什么,她母親嗎?她母親一定很愛她,很努力地保護著她吧,在這亂世里,那樣干凈柔軟的一雙眼并不是容易有的?!澳隳锏氖指?,都寫了些什么?”
“她到過的地方,見過的人?!备翟仆硖ь^看他,有些驚訝他會問起這些。
然而心里,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豁口。除了謝旃,從不曾有人跟她談過母親寫的那些東西,那些她藏在心里的文字,獨一無二的記憶?!安畈欢喽际桥恕N夷飶那霸诩視r曾跟著大父編史,她說史書記的都是男人,沒有人寫過亂世里那些女人,她想寫。”
 桓宣眼前一霎時閃過許多女人的臉,驚恐的、愁苦的、麻木的,待要細想,又并不很能想清楚。是這些年里他見過的女人吧。亂世人苦,女人尤其更苦,他的母親,她的母親,那些被擄劫被欺凌被侮辱的女人,甚至,被當成食物吃掉的女人?!昂芰瞬黄稹!?/p>
喉嚨哽著,傅云晚用力點頭:“是?!?/p>
“你也可以寫?!被感粗w塵不染的佛堂。她應該每天都在這里消磨吧,棺木都摩挲得發(fā)著溫潤的亮光??扇丝偛荒芤惠呑佣汲龄显谶^去,如果她有了別的寄托,應該也能過得好點吧。
“我,我不行,”傅云晚羞慚著,“我學識不夠,寫不好?!?/p>
“試試?!彼?。
她試過,寫不出母親那樣干凈優(yōu)美的文字,況且母親走過那么多地方,見過那么多人和事,她的世界卻只是傅家一方宅院。傅云晚低著頭,想起謝旃也是鼓勵她試試的,母親死后他一直教她念書,還說將來帶她出去游歷,廣博見聞,如今,一切都成了泡影。
桓宣在等她回答,她卻始終沒有回答,眼梢漸漸又濕了。方才明明好好的。她的心思實在難猜,如果謝旃還在就好了,謝旃必定知道為什么??扇绻x旃還在,她應該就不會這樣難過了。
一時間心緒擾動,桓宣起身出門,夜幕下群山蒼茫,最遠的是昆玉峰,他為謝旃選的假墓穴:“那里就是昆玉峰?!?/p>
“哪里?”傅云晚全副心思一下子都被吸引過去,不由自主跟著起身。明知下葬是假,謝旃的尸骨會悄悄送回江東,可此刻依舊牽腸掛肚,順著他指的方向望了過去。
“那里。”桓宣回頭看她,她快步走到門前,扶著門框殷殷張望著。夜里太黑,自然是看不清的,況且他高她那么多,他所能見到的,她未必能看見?;厣硐蛩呓鼛撞?,俯身低頭,模擬著她的視線,“那邊,最高那座山頭?!?/p>
鼻尖嗅到檀香幽遠的香氣,又夾著一絲陌生柔細的香氣,絲絲縷縷送過來?;感鼓?,她急切著,又向前探了探身。門檻不很高,她在里面,他在外面,她鬢邊不知什么時候散出來幾絲長發(fā),觸到他鬢邊的散發(fā),粘連著勾纏?;感偷赝碎_幾步。
一霎時心浮氣躁,自己也說不出是什么緣故,看見她懵懂著抬頭,問他:“怎么了?”
“沒什么?!被感ǘㄉ瘛?/p>
也許是太久不曾見她,不習慣吧。而天色也確乎很晚了,寒意冷浸浸地上來,她嘴唇都開始發(fā)白:“天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?!?/p>
傅云晚還不曾找到哪一座是昆玉峰,想再問問,然而他千里迢迢趕回來,一定很累了,她不能只顧著自己。到底點了點頭:“好?!?/p>
他提著燈籠在前面領路,傅云晚跟在后面,他走得有些快,她要極力跟著才能跟上,他久久沒有說話,她便也不敢說,夜安靜極了,只有鞋底踩過雪面,循環(huán)往復的聲響。
不遠處是后院一帶粉墻,到了?;感奔蓖2剑砗蟮娜诉B忙跟著停步,有一剎那距離拉得很近,便又嗅到那縷淡淡的,陌生柔細的香氣。
她的香氣。
心緒一霎時飄忽,又一霎時松快。并沒有方才那種讓人心神不寧的怪異感覺,剛剛他果然只是太久不曾見她,不習慣罷了。
回身將燈籠遞給她:“回去吧。我走了。”
手柄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,他走得快,傅云晚來不及道別,眼
睜睜看他穿過庭院走向穿堂(),忽地回頭。
傅云晚下意識追出去一步:“大將軍。”
“這幾天你還住這里?()_[()]?『來[]?看最新章節(jié)?完整章節(jié)』(),離昆玉峰近,等佛奴安葬后我送你回城?!被感驹诖┨玫年幱袄?,望著燭光下她蒙著一層光暈的臉,再次確認方才的怪異感覺只是偶然,“我就住在山下,有事讓段祥叫我?!?/p>
夜風夾著枝梢間的碎雪,冷嗖嗖地往衣衫里鉆,他揮揮手轉身離開,傅云晚攏緊領口,驀地想起來的路上并沒有見到山下有房舍,他住哪里?“大將軍!”
他走遠了,應該是沒聽見,所以沒有回頭。傅云晚悵然望著,山下沒有房舍,冰天雪地的,他怎么???
“大將軍在山下扎了營帳,”邊上的段祥解釋道,“大將軍說他這一來,娘子的行蹤怕是瞞不住,這幾天他便在山下守著,也好照應娘子?!?/p>
傅云晚怔怔望著,已經(jīng)看不見桓宣的身影了,他千里迢迢趕回來,原該回城好好歇歇的,卻因為她,不得不留在荒郊野地。她欠他的實在太多,又讓她如何才能償還?
桓宣快步往山下走著,看見道邊虛虛的白影子,是尼庵的塔林。
母親的骨殖便埋在這里,遙對著佛堂,早晚課時經(jīng)懺的聲音總會傳過來,也不知她九泉之下,是否覺得滿意。
他已經(jīng)不怎么記得母親的模樣了。也許是因為母親去世時他還太小,也許是因為那些記憶,并不愉快。
母親會打他罵他,恨起來時掃帚都曾打斷過幾把,她恨穆完,恨桓家人,恨那些處處為難她的南人,也恨他。但她又一直養(yǎng)著他,寧可自己餓得半死,也要省下口糧來給他吃。
人可真是古怪啊?;感肫鸶翟仆恚赣H似乎是純然地愛著她,她那一雙眼,一看就知道是被全心全意呵護過的人才有的??稍谶@樣的亂世,這樣干凈脆弱的人,太容易被摧折了。
下意識地回望山上,有什么念頭一閃而過,一時抓不住,看見庵中幾處燈火明滅,也不知哪一處,是她的燈火。
這種牽腸掛肚的感覺,他這輩子,還從不曾有過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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