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彌章用手遮著臉,蹌踉向后退。剛下過雨,磚地濕滑得很。來不及驚呼,他已經(jīng)向后仰倒。一屁股跌在淺水洼里,泥水濺得衣裳到處都是污痕。其他小皇子見狀哈哈大樂。眼見著到了皇帝下早朝的時間,小皇子們也尋夠了樂子,丟了小石子,一哄而散了。貼身內(nèi)侍急匆匆跟上去,沒人去管那個跌在泥水里的孩子如何。
彌章擼起袖子。雖然小臂上被石子砸紅了幾塊,幸好臉上沒有傷。母妃要是知道他被欺負,肯定又要難受了。他從水洼里爬起來,拍拍寶藍云翔符蝠紋錦袍,往長春宮側(cè)殿去。
“彌章?!?/p>
有人喚他。細細小小的聲音,辨不清方向。
彌章疑惑地轉(zhuǎn)身。后園中繁花如海,卻不見有人影。他疑心自己聽錯,剛要回身,那聲細小的呼喚再次響起。這次聽得清楚了些,的確是在叫他的名字。且那叢開得極艷的西府海棠,發(fā)出一陣嘩嘩聲響。
像是有什么人躲在花樹后。
彌章的母妃不得寵,位份多年不提,住的小院也是長春宮里位置最不好的,但凡天陰下雨,大白日里也要點著燭火的。彌章性子靦腆,不會說許多討喜話,皇帝對他也不太上心。如此一來,母子在宮里的日子頗有些艱難。冬末極寒,內(nèi)侍送來的木炭近似于炭渣,取不了暖,還嗆得人眼淚直流。母妃每每心酸落淚,彌章就拉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,笑呵呵去抹她的眼淚。
雖如此不受寵,宮里除了父皇母妃,卻沒人會直呼他的名諱。彌章想了想,大著膽子靠過去,用手輕輕撥開那一叢花葉。
暗影之中,一雙比銅鈴還大的眼珠子直通通地瞪著他。
八歲的皇子驚叫一聲,急急后退。
那個東西打了個響鼻,粗壯的長爪胡亂撥拉開花樹,從容邁步走出。彌章嚇得忘了喊忘了跑。頭頂?shù)囊暰€被遮蔽,那頭體型巨大的怪獸來到他跟前,長滿金黃鬃毛的大腦袋試探地靠近他。接著大嘴一張。
出乎意料的,竟然是個聲線親切的女子聲音。
“你就是彌章嗎?”
怪獸開口說話了。
小彌章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。他吸吸鼻子,握緊雙拳,用了極大勇氣,才哽咽著點點頭:“我是彌章。你要吃我嗎?”
怪獸表情古怪地看著他,突然仰頭嘎嘎大笑。頭上鹿角樣的東西跟著一陣亂晃。它用濕漉漉的大鼻子拱了拱他的手:“我不吃你。我是來和你做朋友的?!?/p>
“朋友?”彌章用手抹著眼淚。
一行內(nèi)侍經(jīng)過??匆姖M身泥水的五皇子坐在空地上,對著空氣自言自語。內(nèi)侍們心里或嘆息,或蔑笑,默契地只作不見,穿過園子走遠了。彌章看看他們,又抬頭去瞧身前蛇鱗馬蹄的四不像怪獸,抽抽噎噎地問:“他們看不見你嗎?”
“哈哈,他們當(dāng)然看不見我。不過挺出乎我意料的呢,你竟然沒有跑過去呼救?!惫肢F蹲下來,巨大的身體慢慢縮小,變化,空地上不見了威武駭人的巨獸,卻多了個穿著紅衣裳的女娃娃。皮膚白得近乎透明,眼眸隱約泛著金色的光,墨色的發(fā)如同流水傾散。她伸手捏捏他的臉蛋,笑嘻嘻道:“我是麟。只有你能看得見我?!?/p>
女娃娃歪著腦袋想了想,進一步向他補充道:“只有未來的君主,才能看見我喔?!?/p>
……
彌章歡呼雀躍地跑回側(cè)殿小院,尋到正在描花樣的母妃,興高采烈道:“母妃母妃,我剛才見到麟啦!它有這么大的腦袋……”他張開手臂比劃了個大小,“它的笑聲像春天的驚雷。然后它還變成了一個女孩子,個頭和我差不多高……”
盛妃訝異地看著他,接著莞爾一笑,抬手摸摸他的小腦袋,只當(dāng)他是做了夢,童言無忌。興奮的彌章拉著她的手繼續(xù)道:“……它還說,我是極祥瑞的命格,將來是要做天子的……”
盛妃聽此言,嚇得抖掉了懷中的針線。她一把捂住兒子的嘴巴,抬眼警覺地看向四周。清冷的內(nèi)室中并沒有第三人。她這時才松了口氣,捧著彌章的臉嚴(yán)肅斥道:“這大逆不道的話可說不得!深宮之中最忌亂語,若是讓別人聽了去傳報給你父皇,不僅咱們母子要入罪,還會禍及整個宗族!”看兒子神情漸漸黯淡,她頓了頓又道,“是母妃沒用,不得你父皇恩寵,連累的你也不受待見??稍谶@皇宮里頭,承恩受寵也未必是件好事。大有眼紅生恨的人在。像咱們這樣平平淡淡的,反而不會教人惦記上。母妃并不望你有如何成就,只待你平安長大,封王外住,母妃也就安心了?!?/p>
彌章頭次見母親這般沉重的樣子,她說的話他有一半都聽不懂,他愣了愣,垂下小腦袋,低聲道:“章兒知道了。母親莫要生氣?!?/p>
盛妃把兒子抱在懷里,嘆口氣,眼角隱約有淚。
但九躺在花海中,一身紅衣似火。除了不太適應(yīng)這個小小的身體外,其他都挺好的。而且別人看不見她,她伸個懶腰摳個腳啥的簡直隨心所欲。只是這身紅衣裳……看起來莫名覺得眼熟。
模糊的片段從腦海里一閃而過。高聳入云的陡峭山峰??床磺迕婺康哪凶?。還有他嘴角隱約的淺笑。
回想起來,胸口仍隱隱泛起異樣情緒。
但九甩甩腦袋,日頭升高又漸漸偏西,已經(jīng)快到兩人約定再見的時間了。離尤說皇帝性情陰晴不定,她倒是沒從這個名叫彌章的小男孩身上看到絲毫暴戾無常的影子。教兄弟欺負了,不哭不鬧,跌進泥水里了,自己爬起來拍拍干凈。見了神獸也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嚇得如何如何,眨著淚眼問她會不會吃了他的模樣簡直萌哭了。但九那時忌憚著自己體型太過龐大,不然肯定要伸手揉揉他的小腦袋。
有著這樣清澈眼眸的孩子,怎會是離尤口中的暴君?
彌章今天換了身鏤空玄紋的淺碧色錦袍,眉眼溫潤,憨態(tài)可掬。他背著手向但九笑道:“今兒個太傅發(fā)了怒,說我們太過頑劣,罰抄了兩遍功課才放課。我怕你等得急,趕著來的。”
但九站起來,伸手去拽男孩的手。彌章掙扎不過,紅了臉扭過頭。他左右手上都有一道通紅的印記,已經(jīng)微微發(fā)腫。彌章喏喏道:“二皇兄惹得太傅發(fā)了怒,太傅不打他,卻讓我站起來,他說我最近功課越發(fā)不用心了,扳過我的手打了兩板子?!币恢睆娙涛男∧泻⒔K于忍不住哭了,“我沒有不用心啊。但是我不敢哭,也不敢讓母妃知道?!?/p>
“可是…真的好疼。”
明明就是看這孩子的母親不受寵,才將火氣都撒在了可憐的孩子身上。但九罵了句娘,展開掌心和彌章相貼。彌章只覺先前疼得發(fā)燙的手心冰冰涼一片,低頭去看,紅色印記隨著但九手掌移開,也跟著消失不見了。他愣愣看著,仰起小臉,烏溜溜的大眼睛閃著崇拜的光:“好厲害!”
但九一撩頭發(fā):“當(dāng)然。我畢竟是個神……獸嘛?!彼緛硪参克麕拙洌蝗幌氲搅耸裁?,嘎嘎一笑:“太傅既然這么喜歡打板子,那咱們也讓他嘗嘗板子的滋味?!?/p>
每月末,是皇帝循例來上書房檢查皇子功課進度的日子。太傅捧著本《春秋》說得口沫橫飛,左臉上卻驀然一涼。他用手摸了摸,抹了滿手的墨汁。堂下的皇子們稀奇不已,紛紛撂了書,只顧著去看太傅的臉。太傅正要發(fā)作,右臉也撇過涼颼颼的一道。
接連嗖嗖幾聲。
鴉雀無聲的書房里,突然爆發(fā)出一陣哄笑。
太傅氣急敗壞,拿起戒尺啪啪亂敲幾下:“是誰搗鬼!目無師長,頑劣至極,將來怎堪大任!”二皇子坐在堂下正中,仗著母妃盛寵得勢,一向言行無忌,此時也屬他笑得最歡。太傅怒氣沖沖地瞪著他,手里的戒尺抖了抖,始終不敢指他起來。
想到皇帝隨時會來,太傅咬牙恨了一聲,正要放下手中戒尺,腰側(cè)卻傳來一股大力,他身不由己向著二皇子方向歪過去。幸好險險剎住了腳,他剛喘了口氣,就聽見門外傳來含怒一聲:“太傅好大的師威?!?/p>
皇帝方才還未到近前,已經(jīng)聽到書房里傳來陣陣笑聲。推開門的瞬間,便看見臉上畫著個大烏龜?shù)奶蹬e著戒尺,看姿勢像是要往二皇子身上招呼。平日里玲瓏討喜的兒子嚇得面色發(fā)白,眼睛已經(jīng)含了淚。
皇帝瞧了眼嚇得跪倒在地的太傅,冷冷道:“今日這一出,倒真是意料之外,精彩至極吶?!?/p>
太傅當(dāng)天便被侍衛(wèi)拖下去打了二十個板子。侍衛(wèi)們打得誠心誠意,板子招呼在太傅屁股上一陣砰砰悶響。到了后來,太傅是教人給抬了回去的。彌章站在遠處遙遙望著,突然拉住但九的手,語氣有些擔(dān)心:“太傅流了好多血,會不會有事?”
但九捏捏他的臉:“就是些皮肉傷。養(yǎng)好了能走能跑,沒事人一個。過了這一回,看他還敢不敢隨意打你?!?/p>
當(dāng)時堂下的孩子們都在捶桌大笑,只有坐在角落的小彌章看見了,紅衣裳的女娃娃拿著毛筆刷刷幾道,在太傅臉上畫了個活靈活現(xiàn)的烏龜。還有那適時的一推,正好讓推門而入的皇帝看見太傅猙獰的嘴臉。
彌章小臉紅撲撲,拽著但九的手不放,滿臉希冀地看著她:“你能不能……教我畫烏龜???”
……
長春宮側(cè)殿的偏院。
盛妃惴惴不安奉了茶,察覺到皇帝的眼光,趕緊將頭埋得更低?;实蹍s輕笑一聲,拉了她的手道:“愛妃相貌性情多年未改,還是這般清麗安和。若整個后宮都如你這般謙和守矩,朕也不必如此煩心了?!?/p>
皇帝已經(jīng)甚有幾年沒有這般溫存之語。盛妃心下更是不安,正要彎腰謙言,皇帝又道:“彌章那孩子也是隨了你的性子,溫和識禮。真是個極好的孩子。朕多年來疏忽你們母子,心下甚是愧疚。所以想著此番補償一二。”
抓著盛妃的那只手驀然收緊。
“朕欲立彌章為太子,愛妃覺得如何?”
盛妃眼中神色驚惶,幾乎是滾落在地。她跪爬到皇帝腳邊,狠狠磕了幾個頭,哭求道:“皇上,萬萬不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