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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嶼然最后還是沒對此發(fā)表任何意見，他斂著眼，往深紅銅環(huán)門邊一倚，睫毛鴉黑，意興闌珊。

臨了，好像覺得多沒意思似的，只朝仰長了脖子趕上來的商淮說：“我出去一趟，你聯(lián)系人?！?/p>
他冷淡地瞥了眼滿臉純稚真誠的溫禾安，道：“給她講下情況?！?/p>
商淮點(diǎn)頭。

他轉(zhuǎn)身就走。

溫禾安看著這一幕，若有所思。

她一直覺得自己做人不說滴水不漏，但至少也是審時知趣，因?yàn)橐娺^人生百種情狀，在揣度人心，與人相處方面格外有一套。這半年來，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問題，頻頻出現(xiàn)意外。

只不過，她也從來沒看透過陸嶼然。

三名畫仙跟著陸嶼然一起消失了，只留下溫禾安與商淮兩個，商淮上前將宅門推開，捏了個除塵術(shù)，邊對溫禾安介紹：“蘿州離歸墟不遠(yuǎn)，不在三大家的屬地，這邊最大的勢力是九洞十窟，但處于零星散碎狀態(tài)，所以很多有點(diǎn)小能力的人都在這扎根自立?！?/p>
聽到九洞十窟時，溫禾安神色一動，扭頭看他。

商淮接著說：“這邊和三大家遠(yuǎn)隔萬里，我之前也不了解，知道要來這里后才叫人查了這邊的情況?，F(xiàn)任蘿州城主三年前奪城成功，自立為王，三年里治理還算花了心思，這才有了方才熱鬧的街市?！?/p>
說到這里，他攤攤手：“不過，今日這樣，可能明日就變天了。而今九州這破破爛爛，戰(zhàn)亂無休的局勢，你也知道?！?/p>
庭院的真面目在眼前展露，他下巴動了動，朝溫禾安示意：“諾，看看，感覺如何？”

院子很大，看得出先前被人精心照料養(yǎng)護(hù)過，這個時節(jié)，院子里寒梅怒放，后院軒窗下叢叢芭蕉狹長的葉尖舒展，顏色介于青與黃之間，墻底放著十幾盆盆栽，里面栽種著不同種類的花草，枯枝桀驁，張牙舞爪，只待來年春綻出光華。

古色古韻，極具雅興。

有淡淡的生活氣息，人一踏進(jìn)來就覺得舒服。

“很好看。”

溫禾安左右看了看，問：“我住哪間？”

商淮指了指左側(cè)單獨(dú)辟出來的一間小院子，說：“陸嶼然讓人給你準(zhǔn)備了衣裳和必需品，院子雇了個管家，每天早上會來一趟，你有什么需要的，吩咐他就是?！?/p>
他頓了頓，又道：“直接找陸嶼然和我也行?！?/p>
溫禾安點(diǎn)頭道謝，見他說話時一直在看手中的四方鏡，一副等著聯(lián)系人的樣子，略一思忖，溫聲道：“那我先回房了，有什么事，你隨時叫我?！?/p>
商淮朝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
單獨(dú)辟開的院子不算大，勝在什么都不缺，麻雀雖小，五臟俱全，除了湢室，還有個小廚房，而院外，一扇半人高的木門隔絕了所有視線。

溫禾安推開房門，見到凳子上放著兩套衣裳，妝奩盒里添置了胭脂水粉，口脂也好幾盒，銅鏡擦得锃亮。

桌上有茶具和一面四方鏡，四方鏡是新的，里面一個聯(lián)絡(luò)人都沒有。

溫禾安避著受傷的左臂，洗了個澡出來，將新衣裳換上，絞干頭發(fā)，坐在梳妝桌前，將銅鏡拿在手上，仔仔細(xì)細(xì)觀察自己的臉。

她認(rèn)真審視自己的時候什么表情也沒有，顯出幾分冷漠來。

跟姑娘們平時上妝時的情形不同，她不看自己的五官，銅鏡貼得很近，近到全部鏡面都只照向左側(cè)臉頰，眼下到下巴的那段距離。

肌膚柔嫩，瓷白似玉。

任何細(xì)微的瑕疵都找不出來。

溫禾安還是不放心，手指緩慢撫過臉頰，態(tài)度謹(jǐn)慎的好像上面會突然碎開幾道縫隙，像瓷瓶不小心被磕碎一樣。直到確認(rèn)的確沒有出現(xiàn)異樣，她才將脊背往椅背上一貼，把銅鏡送回桌面，凝著擺在上面的胭脂眉粉出神。

臉上暫時沒事，可以先放一邊。

當(dāng)務(wù)之急，是捋清目前的形式，想想之后的路該怎么走。

她覺得有點(diǎn)悶，索性推開椅子起身，站到窗前，將窗子支起來。一片芭蕉葉原本被擋在窗外，現(xiàn)在沒了阻力，躍進(jìn)窗里，葉身凝著的一捧露珠立刻往下墜，發(fā)出雨點(diǎn)打傘面的啪嗒聲。

她雙手捧著腮趴在窗邊。

溫家是回不去了。

當(dāng)時溫家家主出事，她被押回主城待審時，一眾長老辯得面紅耳赤，極力陳情，要?dú)⑺綉?，最后她的外祖母保她一命，要她手無寸鐵，以凡人之軀前往歸墟贖罪。

并不曾定下歸期。

說白了，如果陸嶼然不來，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出路，死在歸墟，只是遲早的事。

刺殺家主的事究竟是真是假，是誰做局陷害，溫家不會不知道，他們根本無心去查，草草定罪，不過是在她與溫流光之間做出了選擇。

不。

他們從始至終支持的就是溫流光，溫禾安手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占多數(shù)，而真正掌著溫家話語權(quán)的那群長老們，十個里有九個站在溫流光的陣營。

溫禾安十一歲才被接回溫家，她的母親是曾經(jīng)為了追求愛情叛出家族的少主，家族已經(jīng)將她除名，生下溫禾安之后，她與溫禾安的父親徹底決裂，郁郁而終。

誰也沒要溫禾安。

她尚在襁褓中，就在陰差陽錯中流落在戰(zhàn)亂連連的州城中。

后來因?yàn)闇睾贪餐庾婺傅囊粫r憐憫之心，她改頭換面，更換身份，以嫡系主支的身份留在了溫家。因?yàn)槌赃^苦，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抓住什么，她修煉格外努力，做任何事都保持一顆七竅玲瓏心，一步一步往上爬。

溫家讓她做什么，她就做什么，別人怕疼，怕苦，怕為難，她不怕。

她充當(dāng)了溫家手中一把鋒利的刃，刃過必飲血。

隨著她名聲滔天，羽翼漸豐，溫家人卻在她身上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致命缺點(diǎn)。

她沒有家族榮譽(yù)感與歸屬感，做不到真正的為家族赴湯蹈火，為家族去生去死。

她聰明，聽話，指哪打哪，什么棘手的事都能接手，不過是因?yàn)樾枰枇易遄屪约赫镜酶?，過得更好。

她和自嬰孩時就被諸多長老傾盡心力教養(yǎng)出來的溫流光不同，她被帶回來的時候，就已經(jīng)有了自己的思維和分辨能力，她做不成一個提線傀儡。

溫禾安是個外人。

養(yǎng)不熟的外人。

從前，她和溫流光都還小，溫家樂得溫家出現(xiàn)兩個天賦驚人的后輩，可現(xiàn)在她們大了，明爭暗斗，雙方派系針鋒相對，水火不容，見面對視都冒火星子，她們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。

溫家需要做出選擇。

從一開始就注定了，這選擇不可能是溫禾安。

等溫流光得知自己派出的殺手不是失蹤就是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找不到人，會讓親信去一趟歸墟，得知她在歸墟人間蒸發(fā)，必定不會就此作罷。本著斬草除根，永絕后患的原則，江召說不定也會出手。

溫禾安翻開綴著雪白毛邊的衣袖，垂眸看自己的手腕。

她的靈絡(luò)被封死了，三位長老一起動的手。

也就是說，想要解除封印，同樣需要三名九境強(qiáng)者同時動手起陣，破除封印。

九境強(qiáng)者不是地里的大白菜，許多七八境的都能占座城池為王，開宗立派了，而且哪有九境強(qiáng)者愿意得罪兩大家來幫一個無依無靠的廢人。

陸嶼然倒是可以調(diào)集九境，可他能來撈她都是出人意料的仁慈了，以現(xiàn)在這種局勢，指望他出手，無異于白日做夢。

只能再想辦法。

溫禾安倚在窗邊想了一下午，直到金烏直墜，華燈初上，庭院里不知何時燈盞齊明，過目之處，皆是亮澄澄明汪汪一片。

她抬頭看看天邊碩大的圓月，算了算時間。

沒多久，陸嶼然出現(xiàn)在窗底下，他意思意思伸手敲敲那道小木門，凜聲道：“溫禾安，下來?！?/p>
話音才落，見溫禾安從窗邊探出半個身體，眉眼彎彎，朝他揮了揮手：“這就來?！?/p>
她原本都跨出門了，想了想，又折回來抓起了那面嶄新的四方鏡。

正月晚風(fēng)拂面仍帶著潮濕的寒氣，溫禾安打開木門，見到月色下站著陸嶼然和商淮，大大方方迎上去，捏著袖擺笑：“謝謝費(fèi)心，衣服很好看，我很喜歡?！?/p>
商淮不由得又嘖了一聲。

他之前真以為三大家的少主們，要么就是陸嶼然這種臉冷骨頭硬實(shí)力強(qiáng)，傲得難以想象的，要么就是王庭江無雙那種渾身上下長一千個心眼，背地里要人命的，再么也得是溫流光那種動不動殺人的瘋女人。

反正都不會太正常。

相比之下。

溫禾安這性格真的太招人喜歡了。

他開始有點(diǎn)好奇溫家的教育方法了。

“說什么謝?！鄙袒凑f：“走，陸嶼然今晚請?jiān)蹅兂燥垼贿叧?，一邊談?wù)??！?/p>
溫禾安去看陸嶼然，發(fā)現(xiàn)他低頭審視般在自己新?lián)Q的衣裳上瞥了瞥，她含笑站定，落落大方給他看，還攏了攏自己的毛領(lǐng)圓邊，露出張未施粉黛的臉。

“是不錯?！彼铝硕ㄕ?。

溫禾安頓覺奇異，因?yàn)殛憥Z然現(xiàn)在的語調(diào)不冷，話說得稀疏平常，也不對她突然寒聲甩臉色了，對她和對商淮的態(tài)度趨于一致。

這是已經(jīng)接納自己這個臨時隊(duì)友了？

他們?nèi)チ水?dāng)?shù)仡H有名氣的酒樓，要了個最大的雅間，雅間被一道山水屏風(fēng)辟成兩面空間，一張架在榻上的桌子四四方方，屏風(fēng)后是書桌，筆墨紙硯齊全。

“你們忙自己的。”商淮在桌前坐定，骨頭一松，招來守在外面待命的侍從，說：“有不少菜都要時間等，你們畫完就差不多了?！?/p>
溫禾安接過酒樓侍從遞過來的溫?zé)崾纸恚粮蓛羰种?，又?zhí)墨研磨，頭也不抬地問陸嶼然：“畫師什么時候到？”

恰在這時，卻聽叩門聲響，陸嶼然抬抬眼，道：“來了?！?/p>
儒雅男子帶著個小童急匆匆地進(jìn)門，大冬天的，還未來得及拭去額上的汗，就先朝陸嶼然躬身下拜，語氣誠惶誠恐：“拜見公子，公子恕罪，荀某來晚了?！?/p>
來人約莫而立之年，蓄著長髯，長著張方正的國字臉，因?yàn)樽x書人的緣故，身上有種翩翩從容的氣度，解釋道：“剛才路上出了點(diǎn)岔子，耽擱了不少時間。”他哪里敢讓帝嗣等人吶。

陸嶼然不關(guān)心他遇見了什么，當(dāng)下抬抬手：“起來，別動不動又跪又拜，先做正事?！?/p>
男子早知道這次來是要做什么，當(dāng)即又是一拱手，這才直起腰，勉強(qiáng)斂了斂氣息，帶著小童走到桌前。抬眼一看，見一鮮妍清靈的女子側(cè)邊兩步，裙擺漾動著，為他們讓出了位置。

荀豁一怔，思考著出現(xiàn)在陸嶼然身邊的女子，他是不是也得行個禮再說，這樣一想，他伏案桌前的動作僵住，握著筆的手也不太自然了。

溫禾安卻先說話了：“出什么岔子了？”

字正腔圓，聲音清脆，干干凈凈帶著笑意。

荀豁由衷地嘆出一口氣，礙于陸嶼然在場，沒敢嘆得太大聲，邊提筆蘸墨，邊連連搖首：“西街突然出現(xiàn)了動亂，被城內(nèi)駐兵圍住了，不知道出了什么情況，但愿……”

他停住不說了。

溫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，臉上笑意微不可見斂了斂弧度，荀豁將經(jīng)過特殊沁制后制成的雪白卷軸鋪開，看向她，低聲說：“請姑娘描述，荀某做足準(zhǔn)備了?！?/p>
“好?！彼厣瘢跁肋呎局?，眼睛微閉，將回憶里人物畫面口述出來：“具體年歲我不清楚，人看著約莫中年模樣，瞇縫眼，駝峰鼻，嘴唇深紫色，上面有三道皸裂……”

話還沒說完，就見荀豁懸了筆。

外間的商淮自顧自拉了張凳子坐在他們對面，看著這一幕，悠悠嘆息一聲，對陸嶼然說：“你說她會不會被荀豁逼瘋?！?/p>
陸嶼然拿著四方鏡查看里面的消息，聞言眼皮微掀，視線在溫禾安身上停了一瞬，道：“你以為她是你？”

“你究竟怎么回事？”商淮環(huán)胸氣極而笑：“我沒惹你吧？你騙我去歸墟的事我還沒和你計(jì)較呢?！?/p>
“就為這個，我年都沒過好?！?/p>
陸嶼然眼也不抬：“靈莊劃過來的錢你沒收？”

四方鏡啟動后，靈光閃爍不停，他還能一心兩用嘲諷商淮：“你那兩月不練，半路就翻船的技術(shù)，我以為你會不好意思收?！?/p>
“……”

商淮哽了哽，咬牙道：“行，你忙你的，我閉嘴，我不說話了?！?/p>
算他倒霉，生在天懸家，就只能交到這么個朋友。

溫禾安很快知道商淮為什么那樣問了。這個叫荀豁的畫師好像不止一次為巫山做事，沒落筆時還好好的，一但入畫了，要求就格外細(xì)致繁多，在她第三次重復(fù)細(xì)節(jié)，而他皺眉細(xì)問：“皺紋在什么位置，有幾根，佝僂的程度呢？那顆黑痣長在唇邊，左邊還是右邊，有多大？”

溫禾安忍不住撫了下額心。

好在她記性不錯，有些細(xì)節(jié)，她反復(fù)回憶，都能給出準(zhǔn)確的回答，一些實(shí)在記不起來的細(xì)微之處也沒辦法，只能略過。

一個時辰后，三張畫像恭恭敬敬地?cái)[上了陸嶼然跟前架起的小幾。

陸嶼然將畫像遞給溫禾安，問：“跟你見到的一樣嗎？”

“像?！睖睾贪布?xì)細(xì)打量，肯定道：“基本一樣。”

陸嶼然將畫像卷起來，交給門外守著的畫仙，只丟出一句話：“讓人臨摹了，查?！?/p>
畫仙捧著畫像退出房內(nèi)。

荀豁事情辦完，從畫中世界抽離，面對陸嶼然，又恢復(fù)了拘謹(jǐn)畏懼的態(tài)度，半刻都不敢多留，帶著小童子一溜煙地退下了。

見閑雜人都出去了，商淮將桌子敲得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模溃骸皝沓燥埩??！?/p>
“二少主，這次沾你的光，我們已經(jīng)很久沒吃過熱飯菜了?！鄙袒磾[擺手，菜一道接一道擺上桌，還有女使乖覺地收拾好紙筆，擦去墨漬，又添了張梨木椅。

溫禾安提著裙擺落座，聞言表示理解：“我上歸墟以前，也是一隔許久才會解解饞?！?/p>
他們?nèi)齻€人，點(diǎn)了五道菜和兩盞糕點(diǎn)，都是酒樓嘗鮮的招牌，擺盤樣樣精致玲瓏，但分量很少，正好夠他們的份。

誰知中途商淮舀湯時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陸嶼然，他抑制不住皺眉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。

溫禾安和商淮齊齊看向他。

商淮意識到什么，無語至極，他給自己夾了筷魚肉，恨恨道：“你就這么過一輩子吧，我看誰能受得了你?！?/p>
他看向溫禾安，問：“他以前也這樣？”

溫禾安好笑地點(diǎn)頭：“對，比現(xiàn)在還嚴(yán)重點(diǎn)?！?/p>
陸嶼然正在四方鏡上撥動的手指微不可見頓住，半截削瘦指骨壓在桌面上，眼皮往上壓出兩道褶皺：“沒別的話聊了？”

商淮挑出魚骨，率先換了話題：“我覺得這家的糕點(diǎn)不怎么樣?！?/p>
說話時，溫禾安正愁眉苦臉地咬下最后一口翠玉豆糕，她將太過馥郁的濃香咽下去，含糊應(yīng)和：“五味杏酪鵝也不好吃，好像沒中和好，有點(diǎn)膩?！?/p>
“以后讓陸嶼然做?！鄙袒慈詢删鋵⒆约谊嚑I的底細(xì)都抖出來：“他做葷食很有一手?！?/p>
溫禾安很是驚訝，沒想到陸嶼然還有這項(xiàng)技藝。

她撐著兩腮歇了口氣，在燈下看那個據(jù)說廚藝了得的帝嗣。他正低著頭看四方鏡，對外人的詫異恍若未覺，毫不在意，分明坐在最熱鬧的人間煙火味里，這種氣息卻好似與他分毫不沾。

溫禾安突然想到什么，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鏡，先遞給商淮，道：“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氣息，方便后頭隨時聯(lián)系。”

本身給她準(zhǔn)備新的四方鏡，也是這個用意。

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鏡里面輸入了一道靈力，看了看空白的界面，挑挑眉，很是意外：“我是第一個？”

“是呢。”她大方地直視他，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翹：“我才拿到手，還沒開始用呢?！?/p>
說罷，溫禾安接回四方鏡，想了想，還是遞給陸嶼然，問：“帝嗣要不要也存一個？”

一般來說，沒有公事上的交涉，尋常人很難有那個面子能和陸嶼然用四方鏡聯(lián)系上。

但再怎么說。

她該表示的還是要表示。

陸嶼然單手壓著那片單薄的鏡面，掌面下溫度冰涼，溫禾安和商淮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話，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。

溫禾安很愛笑。

什么情況下都笑得出來，配上那張柔婉靈秀的臉，純甜似蜜，天然有種滌蕩所有低落情緒的本事。

陸嶼然不是沒有自我剖白過——就算他曾經(jīng)對溫禾安動過心，也絕對談不上多喜歡。

兩個全然對立的世家，兩個同樣危險的人。

他們骨子里清醒無比，都明白自己的身份。

重重陰謀下的家族聯(lián)姻，沒能嚴(yán)防死守到底，就已經(jīng)足夠瘋狂了。

偶爾情緒作祟，他確實(shí)記得三四年前的數(shù)個深夜，自己回到巫山時，榻上水流般鋪開的烏發(fā)。

她霸占大半張床，睡得無知無覺，又或者說，聽到了動靜，但一點(diǎn)自覺都沒有，占據(jù)的地盤分毫不讓。

他只好冷著臉去推她：“溫禾安，別裝。會不會往里挪點(diǎn)？”

溫禾安眼睫柔軟得像一團(tuán)鵝絨，幾經(jīng)顫動，但不理人。

他只好壓著一身火氣和冷意，傾身將人卷了丟到里邊，甚至還要因此和已經(jīng)養(yǎng)足精神的人去外面院子里開始一場“床榻爭奪戰(zhàn)”，外面的石桌石凳全部碎為齏粉，三兩天就要換一回。

每當(dāng)那個時候。

他就真心實(shí)意覺得困惑，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說她脾氣好。

可叫人意外的是。

明明外面數(shù)不勝數(shù)的地方可以歇身，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數(shù)仍是越來越多。

陸嶼然第一次知道，再難改的習(xí)慣，被人一通亂七八糟，無所顧忌地?cái)嚭?，也能有所改變?/p>
同一張榻上躺久了，在某個深夜，他也能再自然不過地強(qiáng)勢禁錮住某個不安分墜進(jìn)懷里的身軀，讓她不至于隨心所欲到橫躺著入眠。

這些記憶，在這兩年里各式各樣的事里黯淡，灰敗，很多已經(jīng)模糊不清，陸嶼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來。

他甚至可以接受溫禾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。

到這種份上。

他確認(rèn)當(dāng)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?yàn)殚L久曬不到陽光，得不到雨露滋養(yǎng)而徹底枯死腐爛。

誰能想到，隨著再次和溫禾安說話，接觸，那些舊得只剩層灰的回憶里好像突然爬出一只柔軟的觸角，小心翼翼地探頭，纏上來。

被他冷淡絕然甩開后，會沉寂一段時間，而后故態(tài)復(fù)萌。

然而這算什么。

在溫禾安眼中，連逢場作戲都屬于敷衍。

他再有一次這樣的念頭，都該自我唾棄。

陸嶼然抵著那面四方鏡推回去，手指沒動，靈力也沒動，平靜回絕她：“有事聯(lián)系畫仙，我不愛看四方鏡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