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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八月的臨近,炎炎夏日灼燒大地。洞溪里正午時分不論是少年,還是成人,都乖乖躲在蔭涼之地,不敢露頭。
可在街道上,有一位身背竹箱的少年頂著烈日當空,滿頭大汗地走著。
沿途有年齡相仿的少年郎勸道,“兄弟,不妨進來躲一躲,等太陽涼了些再走動?!?/p>
少年回以禮貌一笑,繼續(xù)埋頭趕路。
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,少年瞧見了那座約定中的楊家客棧,忙撒開腳丫子飛奔而去。
莫得意遠遠地望見他,都能感受到來自心靈的震撼,不是那種吃苦耐勞的震撼,而是那種力量澎湃的震撼,仿佛迎面而來的不是個少年,而是個勢大力沉的巨象。
“根老,他似乎是奔著咱們客棧而來?!?/p>
根老聞聲,也抬頭望去,正看見少年撒腿狂奔,“底子不錯,筋骨磨練也不錯,是個很棒的少年?!?/p>
竹箱少年在門口戛然而止,從背后掏出十二壺底部刻有【官造】的酒壺,一一小心翼翼地擺在柜臺。
“根老,我叫元舒英,來自北方?!?/p>
根老點了點頭,示意莫得意將酒壺收入展架。
“舒英來此,只為屠盡竊夫?!?/p>
根老聞聲,已知是何來歷,“僅有你一人來此?”
元舒英回道,“洞溪里僅存遞炤關(guān),憑我足矣?!?/p>
根老面色古怪,“你莫不是家里最不討喜的晚輩?”
元舒英不解其意,老實回道,“舒英愚昧,確實不得長輩喜愛?!?/p>
根老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,“小小少年,忠實厚道,當有福報。”
元舒英嘿嘿傻笑,把莫得意看的目瞪口呆,這傻小子是怎么回事?乍一見面就得根老寵愛。
“根老,他。。?!?/p>
根老示意莫得意安靜,緩緩說道,“他早些年在母胎中傷了些神經(jīng),是先天落下的病根,根治不得,好在他的父輩根骨極為硬朗,在苦修一事上大為可觀?!?/p>
“可憐的孩子,也不知白走了多少冤枉路,才能找到我洞溪里?!?/p>
躺在藤椅的狄婆婆一聲冷哼,“生在那樣的家庭,沒被掐死就該謝天謝地,能活這么大已經(jīng)很慶幸了?!?/p>
根老沒有回話,而是看著元舒英,沉思好一會兒才出聲,“舒英,你先在洞溪里看看地形,找人的事以后再說。”
元舒英嗯了一聲,轉(zhuǎn)身離去。
“封宣俠,把關(guān)叢山送到客棧來?!?/p>
哪怕沒有根老的這句話,遠在私戶巡守的關(guān)叢山亦心有所感,急急忙找到封宣俠,誠實相告,“坐明堂有人到訪。”
封宣俠眉頭一皺,正不知如何處理,忽然聽到根老傳話,便對他說道,“關(guān)叢山,你如今身懷洞溪里血脈,行走山河亦可自由,就自己去楊家客棧詢問根老。”
封宣俠用人不疑,任他來去自由。
關(guān)叢山也不負所望,日日夜夜坐守私戶,不說有大功勞,可也有勞苦二字,聽聞封宣俠這話,當即心花怒放,欣然離去。
當他前腳剛離開,酒鬼后腳便現(xiàn)身,“封宣俠,這么放他未免不太妥當。”
封宣俠看了眼酒鬼,“我其實更好奇你的出身,明明學問武學都能站得住腳,為何肯甘心屈身于我洞溪里?”
酒鬼給了他個眼神讓他慢慢領(lǐng)會。
“你若不和我坦誠相待,我對關(guān)叢山的態(tài)度也容不得品頭論足?!?/p>
酒鬼不滿地哼了一聲,提壺喝上一小口,才慢悠悠地回道,“根老都信得過我,難道還要你查缺補漏?”
“在你年幼時,我已是伍和陌醉生夢死的酒鬼;待你封正宣俠,我還是伍和陌醉生夢死的酒鬼;這么多年,你見過誰私下里找你問過我的來歷?”
封宣俠釋然,由衷地感嘆道,“逝者如斯夫?!?/p>
酒鬼沒有他的多愁善感,“你被封正宣俠后,亦如前代流放至深山。洞溪里的教化落在細微處必然要有人拾遺補缺,公戶之風不可亂,私戶之習不可崩,靠你遠在深山虛名威懾?”
“單單靠一個封正宣俠,并不足以守護洞溪里的規(guī)矩,必然需要多個類似于你的神秘存在,如神龍守天關(guān)般威震八方,讓公戶私戶都為之忌憚?!?/p>
“比如說狄家從不出門的狄婆婆,總能在足不出戶時讓他的小孫兒一口道破不為人知的秘密?!?/p>
“比如根老癡癡呆呆的為人處世,卻讓見者在無形間覺得規(guī)矩林立,不可欺他老弱?!?/p>
“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,忍能對面為盜賊。公然抱茅入竹去,唇焦口燥呼不得,歸來倚杖自嘆息?!?/p>
“杜老祖宗的話放眼今日可不存在?!?/p>
“洞溪里的規(guī)矩,在老一輩的一言一行中悄然豎立?!?/p>
封宣俠如私塾學生,傾耳聆聽,不敢遺漏。
酒鬼卻戛然而止,嬉皮笑臉地打趣道,“聽我這么多金玉良言,不孝敬點酒?”
封宣俠神色一怔,“我不好喝酒,更多時候還是獨坐幽篁里?!?/p>
酒鬼罵了句無趣,搖頭晃腦地轉(zhuǎn)身離開,至于關(guān)叢山的安排,酒鬼是不打算再管。
封宣俠到底不是無知少年咯,也不會再像鄭逢集那樣好學。
昔我往矣,芳草云云。
“根老啊根老,你讓我于人心處做學問。這幾十年過去,我才遲遲醒悟,真是白白糟蹋了大好歲月?!?/p>
封宣俠望著酒鬼離去的背影,驀然覺得蕭瑟,似乎與之同行盡無人,唯有杯中酒,不過他想到酒鬼的言語,恍若回到幼時,酒鬼在醉意闌珊之際,揮斥方遒,指點江山,好一派姿態(tài)萬千。
“酒鬼啊酒鬼,你到底是何方神圣?”
再說關(guān)叢山去往楊家客棧,沿途經(jīng)過桃花園,偶然瞥見風流寫意,華發(fā)皆如霜的賀季真。
賀季真見他,隱約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,是在巷道那時遇到的少年氣息。
但賀季真并未開口詢問,而是饒有深意地提醒道,“子不教,父之過?!?/p>
關(guān)叢山不解賀青衫中年的敵意從何而來,但能聯(lián)想到多半是見過了炅橫的所作所為,遂恭敬地回道,“關(guān)某受教?!?/p>
賀季真一聽姓關(guān),眉角一挑,“可是赴戎機的關(guān)叢山?”
關(guān)叢山頓時如臨大敵,下意識地與退后,與他隔溪而望。
“關(guān)叢山,奉勸你一句,有所為而有所不為?!?/p>
關(guān)叢山戒備神色不變,遙遙一拜,沿著溪水向上游跑去。
“師尊,你為何突然對此人心生殺意?”隨行在側(cè)的冉耘艾困惑地問道。
“既有私事,也有本性,為師歷來看不慣竊夫之流?!辟R季真色厲內(nèi)荏,頗為厭惡地哼道。
“赴戎機?竊夫?”冉耘艾念道。
賀季真收回心神,“赴戎機是世間少見的野修宗門,是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九洲毒瘤?!?/p>
“竊夫是他們的別稱,因為他們能在各個封禁之地竊取靈氣,引為己用。”
賀季真與冉耘艾井井有條地敘述清楚,同時也告誡他不可與此類人打交道,“天下竊夫皆該死?!?/p>
冉耘艾認真記下,哪怕是我惡蛟抬頭,也要為惡行善。
與賀季真匆匆一別,關(guān)叢山仍然心有余悸。
哪怕是戰(zhàn)力在身,必要時也可動用臨閭關(guān),但關(guān)叢山依然不覺得那人若是動手,自己有活路。
“師尊,好巧啊。”身材矮小的炅橫不知從哪里來此,突然跳到了關(guān)叢山的面前,笑嘻嘻地跟著他。
關(guān)叢山眉頭一皺,低聲詢問道,“我不是讓你速速離去洞溪里?”
“我的周天圖尚待磨合,暫時離不開此處?!标翙M愁眉苦臉地埋怨道。
“我如今入了洞溪里私戶籍,正兒八經(jīng)的洞溪里人?!标P(guān)叢山如實告訴他,“日后行事可與你相得益彰?!?/p>
“那打殺別人?”炅橫試探性問道。
關(guān)叢山一直不喜他的輕言打殺,厲聲呵斥道,“能不妄造殺業(yè),盡量不沾。”
炅橫嘿嘿一跳,落在桃花溪溪水中,言語冷漠地說道,“我在洞溪里轉(zhuǎn)了好幾圈,瞧見了不少根骨極重的同齡人,要不是根老在我心頭下了古怪,我可真要忍不住一拳捶死一個?!?/p>
關(guān)叢山邊跑邊說,良言相勸,“炅橫,我從不以你引路人自稱,也不對你的行為多加拘束,但我也不想你日后自食其果?!?/p>
炅橫像個猿猴一般,在每個桃花樹冠一跳一跳,聽著這話也無動于衷,“凡入我眼,皆歸我懷?!?/p>
“凡與我爭,統(tǒng)統(tǒng)打死就好。”
“我炅橫腳下,從不容大道之爭?!?/p>
關(guān)叢山無奈地搖搖頭,“炅橫,我要去楊家客棧?!?/p>
炅橫猛地停下腳步,“那我就不叨擾師尊圖謀大事,自去群山中研磨周天圖,待事成后再來尋師尊。”
說完這句話,炅橫頭一扭,在樹冠跳躍離去。
“別沿著桃花溪進山,溪畔有位青衫中年對你心懷殺意。”關(guān)叢山揚聲喊道。
炅橫聞聲,嘿嘿一笑,驟然改了方向,撒腿狂奔。
關(guān)叢山見他聽話改道,也是稍微松了口氣,一路無話地來到楊家客棧。
元舒英見著關(guān)叢山,體內(nèi)氣息不由自主地運轉(zhuǎn)。
“竊夫之流,盡皆該死。”
話音未落,元舒英已騰身而起。
莫得意早有授意,騰身去攔截。
兩者一接觸,莫得意立刻被一股巨力沖進體內(nèi),身不由己地被撞飛,狠狠地砸在石墻,有氣無力地跌落在墻根。
元舒英見他受傷,連忙壓制殺意沖過去扶起,略帶歉意地說,“抱歉,我無心傷你的。”
莫得意掙扎著想開口說話,可體內(nèi)傳來的痛楚讓他根本無力回答。
關(guān)叢山見元舒英出手,瞬間心生死志,連反抗的意識都沒。這時緩過神來,如劫后余生,立刻快步跑到根老的邊上。
“放心,我不是喊你來自尋死路的。”
關(guān)叢山假裝鎮(zhèn)定地回道,“我相信根老不會如此?!?/p>
“這孩子的來頭,不用我說,你心知肚明?!?/p>
關(guān)叢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。
“我想讓你負責他在洞溪里的安全?!?/p>
關(guān)叢山駭然失色,“根老,不是我不愿負責他人安全,而是他與我先天生死仇愾,萬萬容不得我茍活于世?!?/p>
根老擺了擺手,“無妨,這孩子的心智不全,必然不會傷你性命。”
關(guān)叢山還是不放心,“根老,以我如今的修為,別說是保護他,連自身都難保?!?/p>
封宣俠追殺他于群山萬壑,幾乎是震散他一身的真氣,后來轉(zhuǎn)入洞溪里,更是被封盡穴位,如今的自己充其量也就能修行到臨閭關(guān),絕無可能再上一層樓。
根老敲了敲柜臺,示意他稍安勿躁,“竊夫的手段,我比你更清楚,必要時刻解開穴位,保他不死,于你于他都受益匪淺。”
關(guān)叢山一臉苦笑,“根老,您老瞧瞧他那渾然天成的武夫氣,別說是現(xiàn)在的我,就是臨閭關(guān)的我吃了他幾拳,也得倒地不起,我實在想不通誰能傷得了他?!?/p>
“人,能站在群山之巔,從來靠的不是蠻力?!备弦馕渡钸h地說道,“若你保他一命,我親自替你改頭換面?!?/p>
改頭換面,面格亦換。
關(guān)叢山卻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,“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