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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這弦外之音,是讓她也收起指甲,像這貓一樣順服吧!
不過人還不如貓,貓能還手,人若起反骨,怕是連命都沒了。
如約深明白里頭的下馬威,欠身道:“奴婢原是針工局里做粗活兒的,得娘娘抬舉,才有幸進(jìn)宮。往后一定老老實(shí)實(shí)當(dāng)差,一切聽娘娘的安排。今兒是頭一天認(rèn)主子,奴婢給娘娘磕頭,恭謝娘娘的恩典?!?/p>
她說著,提了袍子跪下來。永壽宮二月里已經(jīng)撤了地毯,膝蓋頭子磕在青磚上,又冷又硬。
金娘娘不過是想讓她知道規(guī)矩,她是個明白人,也表了態(tài),金娘娘滿意了,于是轉(zhuǎn)變了態(tài)度,和聲道:“既入了我永壽宮,往后就是我的人了,只要你聽話,好好當(dāng)差,我不會虧待你的?!闭f著又想起了那方云肩,順帶便的提了一嘴,“你怎么知道這云肩能合我的心意?要是送來,我看不上眼,那豈不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嗎?”
這種時候就得善于溜須拍馬了,如約道:“奴婢曾為娘娘改過那件十樣錦的袍子,略略明白了娘娘的喜好。娘娘高雅,不愛太過俗麗的顏色,酪黃配上松霜綠,既清麗,又正迎合春暖花開的節(jié)氣,娘娘戴著玩兒,應(yīng)應(yīng)景也是好的。退一步講,就算娘娘瞧不上,那也是我學(xué)藝不精,更該好好琢磨自己的技藝。只是沒能酬謝娘娘賞賚,慚愧得很,等日后有了拿得出手的活計,再來孝敬娘娘就是了?!?/p>
她手藝好,會說話,也乖順,照著金娘娘看來,是個容易調(diào)理的丫頭。這樣的人放在自己宮里,要什么吩咐一聲就是了,必定又快又妥當(dāng),不比和內(nèi)造處扯皮強(qiáng)多了!
不過這一身內(nèi)官監(jiān)的衣裳穿著,著實(shí)有些埋汰。金娘娘上下打量了她兩眼,“與人織紈素,自著藍(lán)縷衣啊?!逼^吩咐繪云,“讓人帶上她,去內(nèi)造處領(lǐng)宮衣去吧?!?/p>
繪云道是,把人領(lǐng)出偏殿,隨意叫住了個宮女:“乾珠,你帶著魏姑娘,上延慶殿去一趟。再有,你們直房還有一處空兒,就讓她跟著你們住吧?!?/p>
繪云吩咐完,轉(zhuǎn)身便走了。領(lǐng)了命的宮女這才直起身招呼如約,“魏姑娘,你的針線做得真好。上回娘娘穿上,我們都瞧見了,娘娘喜歡得什么似的。”邊說邊牽著她走出了宮門,熱絡(luò)道,“你住我們直房也挺好,我們房里原本兩個人,昨兒新進(jìn)來一個,今兒又加上你,更熱鬧了?!?/p>
如約對待新結(jié)識的人,總是溫存里透著客氣,“只怕我一來,讓大家不方便?!?/p>
“沒什么不方便的?!鼻榈?,“原就是給人當(dāng)差的,三個是這么住,四個也是這么住。我和印兒進(jìn)宮有時候了,沒得升發(fā),也不是講究人兒。魏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想頭,大可敞開了說,不用憋著。”
如約抿唇笑了笑,“姑姑往后就叫我如約吧?!?/p>
乾珠爽快說好,“你也別叫我姑姑,我哪兒是什么姑姑,不過是個鋪床疊被的。我叫乾珠,乾坤的乾,名字取得怪大吧,可惜干上了伺候人的營生?!?/p>
如約之前聽繪云喊她的名字,就覺得有幾分親切。
引珠乾珠一字之差,脾性卻好像差不多,因此也不覺得生分,和煦地寬解著:“采選總也逃不過,大抵都是伺候人的。等再過兩年放出去了,興許您也被人伺候了。”
乾珠聽得高興,捂嘴笑道:“那就借您吉言了?!?/p>
說話兒到了內(nèi)造處,恰好遇上掌事的高太監(jiān),他一見如約,訝然道:“魏姑娘上永壽宮聽差去了?”
如約“噯”了聲,“往后還請師父多幫襯?!?/p>
高太監(jiān)卻有些惆悵,嘖嘖道:“我那回說的,上廊下家來多好,又有好吃的,又有好玩兒的,不比在金娘娘處輕?。俊?/p>
一旁的乾珠和他也相熟,插嘴打趣:“高師父,可留神說話。我是永壽宮的人,您擠兌我家娘娘,我回去告一狀,您可要吃掛落兒啦?!?/p>
高太監(jiān)忙說不敢,“我吃了熊心豹子膽,敢擠兌貴妃娘娘?”
待領(lǐng)了宮衣出來,乾珠對如約說:“別搭理那些太監(jiān),凈了茬,連心肝都黑了。太監(jiān)已是人下人,供太監(jiān)取樂,那還活個什么勁兒!永壽宮當(dāng)差雖不輕省,但名聲總歸是好的。難得逢萬歲爺駕臨,娘娘大方著呢,底下人個個都有賞?!?/p>
既說到皇帝,如約自然要打探,“萬歲爺難得來永壽宮嗎?我原以為娘娘是貴妃,萬歲爺自當(dāng)格外抬舉著。”
乾珠道:“來得雖不多,比起其他宮室,已然算是抬舉的了?!?/p>
宮里有哪些嬪妃,如約都了熟于心。除了金貴妃、鐘粹宮的淑妃、翊坤宮的閻貴嬪,這三位主位,余下還有大大小小十二位貴人、選侍,散居在東西六宮。當(dāng)今皇帝的后宮人數(shù)不算少,但正經(jīng)得高位的不多,也就是說皇帝暫且還沒有特別寵愛的人,自己巴結(jié)金貴妃,目前來說算是最穩(wěn)妥的了。
心下有了數(shù),就不能再打聽了,打聽得多了讓人起疑,畢竟人心隔肚皮。
低頭跟著乾珠進(jìn)了宮女直房,這里的住所比起針工局好多了,至少不與臭氣熏天的茅廁毗鄰,夏天也不會有綠頭蒼蠅在頭頂嗡嗡打轉(zhuǎn)。
乾珠指了一張床榻給她,幫她把鋪蓋卷放置好。
正收拾的時候,外面又進(jìn)來一個人,腳步走得快,險些沒剎住。待站定了,才仔細(xì)打量如約兩眼,“又來人了?”匆匆忙忙把包袱夾在腋下,順手拿起桌上兩粒白果塞進(jìn)嘴里,一面說著“我叫印兒”,人已經(jīng)跑出去了。
如約沒來得及和她打招呼,訕訕回頭看了乾珠一眼。
乾珠笑道:“她就是這樣,尾巴尖上點(diǎn)了火,走路都帶冒煙。她是北邊翊坤宮閻貴嬪跟前梳頭的,閻貴嬪一天換十八個發(fā)式,今天八成又要換新款兒,她才連蹦帶跳回來取家伙事?!?/p>
其實(shí)光聽宮里女人們的故事,倒也多姿多彩,饒是做了皇帝的嬪妃,照樣各有各的脾氣喜好。
乾珠把她的宮衣抻起來,揚(yáng)了揚(yáng)手道:“快換上吧,換上了回殿里,繪云姑姑自會給你交代差事的?!?/p>
如約忙脫下身上那件灰藍(lán)的衣裳,換上了紫色的折枝小葵花團(tuán)領(lǐng)袍。
這袍子,許多都
是出自針工局,腰帶卻有專門的衙門制作。金邊束帶上縫滿珠珞,單是一條帶子,就值外面農(nóng)戶一年嚼谷。但宮女見得多了,沒什么稀奇,乾珠利落地給她扎上,又取來絹花的烏紗帽,一下子扣在了她腦門上。()
這么一收拾,人就透出富貴精干來,乾珠訝然打量她,“我一向嫌這袍子難看,穿著肉皮兒顯黑,怎么到了你身上竟不一樣了?唉,還得是人長得好,穿什么都好看。擱在永壽宮里,風(fēng)頭不知要蓋過多少人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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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約一迭擺手,“可不敢這么說,叫人聽見了不好。”
乾珠嘻嘻一笑,“背著人才這么說吶。總之你在值上仔細(xì)些,殿里除了娘娘不好伺候,再一個就是繪云姑姑,和她身邊那兩個溜須拍馬的主。反正和她們打交道,依著她們的意思就行了,好漢不吃眼前虧么,來日方長的。”
如約連連點(diǎn)頭,這是前輩給新人的忠告,記下總沒錯。
身上都整理妥當(dāng),就該回永壽宮復(fù)命去了。進(jìn)門給金娘娘行了個禮,金娘娘一看,“嗯,好得很。我宮里的人,就要利利索索的?!?/p>
當(dāng)然,對于金娘娘來說,招攬一個人,如同得到一件玩意兒。只要扒拉進(jìn)了自己宮里,往后的差遣,就由身邊的人來指派了。
所以交到如約手上的活計,實(shí)在不比針工局的時候少。
繪云如同螞蟻搬家,一天給她增加一點(diǎn)差事,先是娘娘上巳節(jié)要用的衣裳、香囊、巾帕等,后就是姑姑們的人情。大宮女們愛漂亮,衣裳拆改是常事。八百年不用的,趁著有人干,也一并翻找出來,全堆到了她面前。
繪云皮笑肉不笑地說:“這些東西你掌掌眼,能改的,改改樣式,不能改的,全扔了吧?!?/p>
哪兒能扔呢,扔了會招來話把兒,將來在永壽宮更受排擠,寸步難行。
如約把東西攬下了,抿著笑說:“姑姑們的東西全是好東西,扔了多可惜。我一定先緊著姑姑們的做,做到姑姑們襯意為止?!?/p>
繪云原本是想故意難為難為她的,只要她敢叫板,立時就回了娘娘,讓她哪兒來的回哪兒去。結(jié)果一拳打在棉花包上,她像個沒脾氣的面人兒,說搓圓就搓圓,說捶方就捶方,讓人找不著錯處,不好發(fā)落。
有點(diǎn)敗興,繪云撇了下嘴,“那你受累了?!?/p>
如約客套了兩句,看她扭過身子,又上東邊刁難人去了。
衣裳的拆改全在西配殿,正好是鄭寶當(dāng)值的地方。見繪云頤指氣使一番才離開,鄭寶很替如約打抱不平,“瞧她那湊性!不是我說,娘娘是好娘娘,全被她們帶累壞了。一天天欺負(fù)這個,為難那個,她們倒成了半個主子!姑娘怎么不把余指揮搬出來,活活嚇?biāo)浪齻?!?/p>
如約心道這是借的哪門子的光,她和余崖岸犯沖,有抄家滅族之仇。
但實(shí)話說不得,只好應(yīng)付著:“我和余指揮攀不上關(guān)系?!?/p>
鄭寶說:“攀不攀得上的,不全在您嘴里嗎,我再給您敲敲邊鼓,她敢去求證不成!她那哥子,還在錦衣衛(wèi)做百戶呢,知道她家怎
()么發(fā)家的嗎?早前先帝升天,宮里十六個妃嬪宮女殉葬,她姐姐就是宮女里頭的一個。朝廷優(yōu)恤朝天女戶,破格讓她哥子當(dāng)了百戶,這回可了不得了,腰桿子登時比皇極殿的殿柱子還粗。貴妃娘娘老大她老二,整個永壽宮,誰敢對她說一個不字兒!”
如約這才知道,繪云竟有這樣的來歷。
“朝天女戶啊……”她喃喃道,“本也是可憐的出身?!?/p>
鄭寶卻嗤笑,“那些沒什么指望的人家,巴不得出一個朝天女呢,好帶著全家平步青云??蓱z的是她死了的姐姐,又不是她。她踩著她姐姐的尸骨,在貴妃娘娘跟前當(dāng)了掌事女官,將來出去,少不得又是一大攤賞賜,再找個有些根基的門戶嫁了……”邊說邊搖頭,“命好,怪道猖狂?!?/p>
如約聽了,轉(zhuǎn)頭朝窗外望了一眼,不知怎么,外面亂糟糟吵起來了,隱約能聽見繪云尖利的嗓門,“教你辦差,竟教出錯處來了,沒見過你這么不知好歹的東西。”
“我是東西,姑姑不是東西?”
那個反唇相譏的,是先如約兩天進(jìn)來的玉露,在永壽宮專職伺候茶水。據(jù)說是哪位官員舉薦的,很有些脾氣,因和如約住在一間直房,如約昨晚已經(jīng)領(lǐng)教過了。
宮里頭,略有點(diǎn)風(fēng)吹草動都是新聞。鄭寶把手里的拂塵一扔,“嘿,刺兒頭遇上了鐵蒺藜,看看去!”
如約坐著沒動,她不太愿意和這些人走得太近。自己又是新進(jìn)來的,萬一鬧個不好,火燒到自己身上,這永壽宮就待不下去了。
但人雖不出去,熱鬧卻能真真地看明白,西配殿的支摘窗高高支著,外面動靜一覽無余。
她手里的活計沒停,抽出空來就望一眼。繪云盛氣凌人,玉露也不是善茬,和她爭鋒相對,一點(diǎn)不買掌事姑姑的賬。
起因大概聽明白了,和讓她翻改舊衣裳如出一轍。繪云借著金娘娘的名頭,讓玉露準(zhǔn)備上好的徑山茶,結(jié)果待要送的時候,又來改了口風(fēng),說娘娘不吃徑山茶,要紫筍芽。至于那壺泡好的徑山茶怎么發(fā)落,當(dāng)然是姑姑們要用,讓玉露送到東配殿去。
可萬沒想到玉露不好惹,看出她們有意消遣她,當(dāng)著她們的面,把一整壺茶都潑了。嘴里說著孝敬后土娘娘,也不孝敬奶奶神,白眼翻得連天,把繪云氣了個倒仰。
其實(shí)玉露也不是不畏強(qiáng)權(quán),她就是厲害。譬如昨晚回直房,如約把帶回去的針線盒子放在了桌上,正扭身換鞋的當(dāng)口,盒子就被玉露揚(yáng)手掃到了地上。
當(dāng)時真有些摸不著頭腦,也不知東西擱在桌上礙著她什么。待去問她,她沒好氣道:“值上夠煩的了,回來還要挨欺負(fù)?這直房這么小,桌子離我最近,全把東西堆在上頭,我還活不活?”
如約回頭看了一眼,桌上只有一壺四杯而已。她們帶回來的包袱,也只是短暫放置一會兒,立時就會拿走的,實(shí)在不明白這是多大的事,能引得她如此大動肝火。
乾珠和印兒都勸她,算了算了,如約自然也不會和她起爭執(zhí)。但這脾氣,在宮里行走早晚要惹禍,今天果然和繪云撕扯起來。
一個要立威,一個不服管,兩下里互不相讓,嗓門一個賽一個地高。到最后驚動了金娘娘,連她都出來看熱鬧了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