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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賈家眾人是何想法，圣意難違，賈瑚跟宮里派來的內(nèi)監(jiān)學(xué)過規(guī)矩后就要在指定的日子入宮陪五皇子讀書。

到了賈瑚入宮的日子，丑時剛過，整個榮國府的大小主子就都起身梳洗，到榮禧堂一同用膳，以示對賈瑚伴皇子讀書一事的重視。

賈瑚幾乎一夜沒合眼，翻來覆去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坦的，更有千種思慮萬般顧忌，繞的自己心煩意亂。外間上夜的平兒、樂兒剛剛弄出了一點兒聲響，賈瑚就直接自己跳下了床，支使著丫鬟們給他梳頭穿衣，因此這一日，倒叫賈瑚趕在了眾人前頭。

晴了多日的天偏在這時候飄起了雪花，賈瑚一路不過丫頭婆子的勸說執(zhí)意大步疾走，等終于趕到門口，他卻又不急著進(jìn)去了。

賈瑚這輩子對上丫頭婆子可不像以前那樣好說話，敢違逆頂撞他的從來討不了好處，眾人只當(dāng)他隨了賈赦的牛心左性，也就不敢再自作聰明出言勸誡，以至于這會子榮禧堂門外烏壓壓站了十來個人，卻是靜得只能聽見嘯嘯風(fēng)聲。

早春白晝本就短些，此時又不過寅時，天仍昏暗的很，伸手不見五指，賈瑚從平兒手里接過四角宮燈舉到眼前，才能依稀瞧見榮禧堂門上懸著的東安郡王手書的匾額，映著先祖賈源所建高墻，于寂靜中彰顯著百年望族的威嚴(yán)。

紅墻白雪，玉覆琉璃。

賈瑚前生病重之時，每每精神不支昏睡過去，便會回到這威威赫赫的欽命赦造榮國府。

不曾受過富貴，便不會覺得后半生的日子就是那般苦楚。不是親身經(jīng)歷，誰又能想到這偌大的家族，竟然真的說倒就倒？

幾不可察的嘆息一聲，賈瑚將宮燈遞回到平兒手里，動了動快要凍僵的手指，重新套上袖筒，轉(zhuǎn)過身不再看榮禧堂，只瞇著眼瞧他們來時的路。

平兒瞥了眼在榮禧堂門內(nèi)探頭探腦的小丫頭子，嘴唇微動，終究還是沒有開口，只管提著燈籠盡心盡職的站在賈瑚身側(cè)。

不多時，又有幾隊提著宮燈的人緩步而來，燭光躍動、人影蔥蘢。賈瑚自己提著宮燈時不覺得，如今看旁人提燈而行，只覺風(fēng)流別致，好看的緊。

因為當(dāng)先之人是擔(dān)憂賈瑚的周氏與賈赦，賈瑚也就沒有掩飾自己的贊嘆。

周氏見著賈瑚，卻不似以往那般和顏悅色的模樣，只咬唇狠狠戳了賈瑚一指頭，待要罵他不知道輕重，自己眼圈兒先紅了，忙拿帕子遮了眼。

賈瑚見母親這些日子為他擔(dān)憂焦慮，熬得一日比一日憔悴，仿佛身邊沒人時還常常啜泣，每日還要受祖母二嬸的排揎，眉宇間的憂愁已經(jīng)掩也掩不住，心中更覺愧疚。

雖然母親不曾說起，但賈瑚活了兩世，豈會不曉得其中緣由。

周氏先是聽說賈瑚補(bǔ)為五皇子伴讀的事兒連娘家哥哥都不知情，就有些急了，等周家派了妥當(dāng)老仆，傳來五皇子之前的伴讀竟然是在宮里落了水、一病去了，上面這才挑了賈瑚補(bǔ)上的消息之后，周氏幾乎是夜不能寐。

五皇子出身不高，生母至今不過是個美人，母子兩個一年面圣的機(jī)會加在一起，恐怕還沒有甄貴妃一人一月覲見的次數(shù)多。

大皇子、四皇子皆夭亡，二皇子觸怒當(dāng)今被貶，先皇后留下的三皇子與甄貴妃所出七皇子、八皇子一向水火不相容，爭得天翻地覆。

五皇子雖然平庸，可畢竟排行居長，就算他想置身事外，也要看先皇后一系和甄貴妃母子答不答應(yīng)。

偏偏五皇子連自保也不能夠，更遑論護(hù)著自己的伴讀，前面去了的那個可不就是前車之鑒？

周氏一想到自己的瑚兒還不到八歲，就要進(jìn)那吃人的地方，真是挖心一般的疼。

可賈瑚卻知道，最后登上那個位子的，就是這個藏在角落毫不起眼的五皇子。

那日天使宣完旨意，賈瑚就知道他這輩子最大的機(jī)遇來了。只要他有了從龍之功，誰還能再欺侮他的母親，再瞧不起他？

若不是被這天降之喜砸的一陣心悸以致一時口不能言，賈瑚都不知道自己癲狂之下會說出些什么瘋話。

然而賈瑚什么都不能說。

他只能看著父親母親愁眉不展，卻沒有辦法寬慰他們，說跟著五皇子才是他光耀門楣的正途。

而狂喜過后，賈瑚自己也變得焦躁不安。

他前生只是隱約聽人說起，太上皇厭倦了三皇子與甄貴妃母子，便把皇位傳給了一直老實本分的五皇子，頤養(yǎng)天年去了，別的一無所知。

若是他貿(mào)然行事，反而害五皇子失了皇位，那才真是害了全家的性命。

何況五皇子過年已經(jīng)十七歲了，賈瑚這個獨自一人連二門都出不去的八歲小兒又能為五皇子做什么？

一時歡喜一時惶恐，不過幾日，賈瑚就把自己折騰的比母親周氏還憔悴，人也瘦了一圈，惹得周氏總是撫著他尖尖的下巴黯然神傷。

賈赦一向是個沒主意的，賈璉還在奶娘懷里睡得香甜，周氏與賈瑚不開口，大房一大家子就這么停在了榮禧堂外，還是賈政帶著二房一家子來了，賈瑚才沉下心，扶著母親進(jìn)去請安。

賈代善夫婦與賈瑚并不親近，也沒有什么格外要囑咐的，倒是史氏為著賈赦一家與賈政一家一同進(jìn)來的事兒夸了賈赦周氏幾句，說什么和睦友愛才是興家之道。

賈瑚不禁嗤笑，心想如果宮里的甄貴妃行事也如府里這位老太太一般，他倒是可以到五皇子那兒賣個乖，幫他糊弄糊弄甄貴妃。

只恨這些人寧愿浪費光陰把他拘在這院子里說些廢話，也不肯讓他們母子自己再親親熱熱說會子話。

因此當(dāng)管事的過來回稟說車馬已經(jīng)備好了，賈瑚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慶幸終于擺脫了祖父祖母多些，還是擔(dān)憂母親多些。

事到臨頭，賈瑚反而不為自個兒擔(dān)心了。

賈瑚如何出門、如何入得禁城，凡此種種不再贅述，只說賈瑚由內(nèi)侍引領(lǐng)著走到皇子們讀書的致知閣時已不算太早，諸皇子并伴讀已經(jīng)到得七七八八。

也許是當(dāng)今根本沒拿五皇子當(dāng)回事，也許是甄貴妃有意為之，賈瑚在今日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五皇子，連五皇子另外三個伴讀的名字還是托舅舅周澤打聽的。

此時賈瑚抱著自己的匣子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走進(jìn)書堂，也不知道哪個才是他今后要跟隨的五皇子，更不敢開口問人，急得手心全是汗?jié)n，一張小臉憋得通紅。

眾人之前已經(jīng)知道當(dāng)今給五皇子找的新伴讀是個七八歲的奶娃娃，一見賈瑚就猜到了他的身份，又看賈瑚生的十分可愛，就有些不忍心看他著急。

賈瑚在門邊呆呆站了片刻，便有一個著青衫的少年越眾而出，走到他身邊幫他拿裝筆墨紙硯的匣子。

“你就是榮國公之孫賈瑚？我是柳學(xué)士之子柳之彌，也是五殿下的伴讀，殿下命我引你過去呢?！?/p>
賈瑚年紀(jì)實在太小，柳之彌不自覺間就用上了哄年幼弟妹的口氣，落在有心人耳朵里，就是五皇子自己也沒把這個小伴讀當(dāng)回事兒，當(dāng)個小貓小狗逗逗就完了。

他們想的其實也沒有錯。

五皇子水清就是再求賢若渴，不愿意再受三皇子或者七皇子擺布，也不會把主意打到一個奶娃娃身上。

就算他是榮國公嫡長孫，□□國公早就沒了兵權(quán)，何況京城中誰人不知榮國公賈代善偏愛次子，對長子一家淡的很。

柳之彌確實是他吩咐去領(lǐng)賈瑚過來的。

水清也有些可憐賈瑚。

雖然當(dāng)今不曾召見賈瑚，可是以榮國府的爵位，賈代善或者其妻史氏帶賈瑚入宮求見并不算難。等到了宮里，只消一句話，誰還能攔著賈瑚這個伴讀見水清？

可見榮國公夫婦的心偏到了什么地方。

五皇子不知不覺便生出些與賈瑚同病相憐的感慨，對他很是和顏悅色，另外三個伴讀雖然傷懷同伴離去，也斷沒有把氣出在一個孩子身上的道理，至于其他人，就是話里夾槍帶棒，誰又愿意費力氣跟個娃娃爭高低。

因此賈瑚做伴讀的第一個上午，除了心底的那份緊張之外，倒是十分愜意。

賈瑚此刻也早就放下了那份雄心壯志，覺得只要自己踏實本分、認(rèn)真做事，五皇子日后總會對登基前的伴讀多份情義，到時不愁沒有一份前程。

心定了，賈瑚也就不再是一副怕人的小兔子模樣，言行舉止自然得體起來，顯得愈發(fā)聰明可愛，引得柳之彌暗中幾次找機(jī)會揉他的臉頰。

卻說這日午后，三皇子妃身邊的王姓內(nèi)侍過來送茶點果子給諸皇子并伴讀嘗鮮，見賈瑚眼生，就多說了句話，后看賈瑚態(tài)度和軟，又是不得寵的五皇子的伴讀，就厚著臉皮討賈瑚腰上的荷包做賞錢。

賈瑚今天第一次入宮，身上的衣服配飾都是家里挑了又挑的，自然件件價值不菲，并不想便宜了這個奴才，正想開口回絕，卻瞥見五皇子臉上的笑意已經(jīng)淡的幾乎看不見了，嘴唇也抿得極緊。

可見五皇子在宮中，恐怕還要受內(nèi)侍的轄制。

心中一瞬間轉(zhuǎn)了幾個心思，賈瑚不愿意為個花銀子就能買到的荷包給五皇子惹來麻煩，當(dāng)即痛快點頭答應(yīng)了，說下學(xué)后就讓人送去。

王內(nèi)侍明白賈瑚是怕一會兒講課的學(xué)士嫌他衣冠不整，加上東西已經(jīng)哄到手，也就笑嘻嘻的謝了賞走了。

誰知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，王內(nèi)侍回去的路上沖撞了甄貴妃的車駕，當(dāng)場就被摁著打了個動不得。

下午賈瑚請致知閣內(nèi)伺候的雜役去給王內(nèi)侍送荷包，那雜役收了錢態(tài)度熱絡(luò)的很，口沫橫飛的講了王內(nèi)侍遭殃的經(jīng)過，又說如今三皇子妃也發(fā)了話，以后再不用這個眼里沒有主子的刁奴伺候了，王內(nèi)侍算是徹底廢了，暗示賈瑚大可以省下這個荷包，反正王內(nèi)侍是沒福氣再出來走動傳話了。

賈瑚聽著只是笑，末了還是加了點賞錢，讓雜役把荷包如約送到王內(nèi)侍現(xiàn)今的住處。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太多，不少他一個。

沒想到第二日五皇子就親自問起了賈瑚在王內(nèi)侍遭貶斥后依然履約的原因。

賈瑚沒想到五皇子還記得此事，愣了下方答道：“言必行、行必果，方是君子所為。不過一件瑣事。”

五皇子聽了不禁一笑，靜了片刻又問道：“那若是有人冒犯過你，有日那人落難，你可會救他？”

想來這句話五皇子想了很久，因為他剛一說完，就垂首沉思，手指一下下慢慢敲著桌子，顯然對賈瑚的答案并不太在意。

賈瑚后來也不太記得自己當(dāng)時的話，只記得自己一本正經(jīng)的反問五皇子：“以德報怨，何以報德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