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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57年,咸豐七年,冬天。
冬天這場戲的主角是冰雪、寒風(fēng)、暖陽。
冰是跟著水走的,在小溝里,它把殘草抱在懷里一齊凍住,患難與共生死相依;在大河大塘,它展開雙臂把波紋抹平,做個半透明的蓋子;在屋檐下,它托住滴水慢慢鑄成尖頭朝下的短劍。雪是軟的,由小變大的,先如蘆花柳絮漫天飛舞,雪的腳步輕而柔,不向窗外看不知道它的光臨;夜半時分它變大了,如梨花如鵝毛紛紛揚揚;一早開門銀裝素裹,大地如鋪了碩大無比的羊毛毯,鉆出白毯的也都粉砌玉雕,同樣一個潔白。
風(fēng)是寒冷的,帶刃刺的,凜冽如刀,穿透單衣薄被,切割裸露在外的肌膚,使其顫抖皸裂、疼痛出血。風(fēng)是欺貧媚富的,在富家的高墻大院外它吹著口哨,為喝酒吃火鍋冒汗的人們降溫助興;在窮苦人家的土房草屋、牛棚窯洞,它是脾氣暴躁冷酷無情,怒吼著破門而入,把僅有的一點暖氣帶走,讓人們冷得瑟瑟發(fā)抖,讓人們知道什么叫針尖大的洞斗大的風(fēng),什么叫寒風(fēng)刺骨。
太陽是可愛的,它無論是貴賤貧富一視同仁,有錢沒錢家家門前走過;在富家的陽臺上、在窮人的土墻前都是同樣的暖和;不過冬日的太陽是懶惰的,上工晚收工早,雞叫多少遍它都沒有起床;鬼還沒有用晚餐,它便收起最后一縷陽光匆匆回家了。
初冬,九貞讓春南去丹陽,送去一籃子鴨蛋和一只老母雞。春南回來說,嫂子懷孕了,九貞大喜,著手做小孩的衣服鞋帽;忙了半個多月,將做好的衣物用大塊藍(lán)布一包,又塞入二斤炒花生讓春西送去。蔣康說,家里的座鐘最近怪了,上好發(fā)條走不久就停了;打鐘也亂了,三點鐘它敲十下,十點鐘卻只敲三下,可能要出什么事,春西就別去丹陽了。九貞笑他:“你怎么也信虛妄之事?花生都炒了,讓春西跑一趟吧?!毙≈温犝f春西要去丹陽,和父母說他也要跟去,去丹陽看看在軍營當(dāng)兵的哥哥大治。
春西不想讓小治同行,小治本事不大嘴卻兇,愛叫人外號,愛揭人短,愛比劃下流手勢罵人,在外常惹事常挨打,有時連累別人。他個子矮,雖說與春西同歲卻矮半個頭,有一次看戲,前面高個擋著他,他便罵:“操他媽的!高個看戲矮個吃屁,長腳鬼也不站后面!”
那人回頭看一眼說:“誰讓你不早點來?!?/p>
“老子路遠(yuǎn)早不了。”
“你是誰老子?”那人轉(zhuǎn)身一拳頭,小治往下一蹲拳頭打在春西頭上,腮幫子和牙都疼;他忍無可忍回了一拳,你來我往雙方都鼻青臉腫,那場走了十幾里路去看的戲也沒看成。
小治還愛占便宜,讓春西看不起他,有一年冬天,春西用竹棒扎了個撲子,掛上烤鯽魚做餌,架在虎墩北邊一塊鏟平的地上捕獵黃鼠狼;小治見了也在旁邊架了一個,春西說:“你架別的地方吧,別挨這么近?!?/p>
“又不是你家的地方,黃鼠狼也不是只有一只?!毙≈握f。
次日一早去收撲子,春西的撲子倒了,壓著一條身子一尺多長的黃鼠狼,散發(fā)著難聞的臭味。小治來晚了一步,撲子也倒了,可撲子下什么也沒有,他便說春西的黃鼠狼是從他的撲子下拿走的,二人為此吵了起來,后來春西把黃鼠狼給了他,心想:不就是一只黃鼠狼嗎,好說不好聽的。小治得了便宜賣乖,說:“不是從我撲子下拿的,他為什么把黃鼠狼給我?”氣得春西要揍他,春南說:“算了,以后拉屎離他三條田埂?!边@次他不想和小治一道走,母親說:“有個伴好,路上有人說說話,有事互相也有照應(yīng)?!?/p>
春西不敢違抗母命,次日一早吃了早飯,把包袱往肩上一背去叫小治。小治帶的東西多,又是炒花生,又是蒸芋頭燜竹筍,很重的一個白布包袱。上了大路他就把自己的大包袱給了春西,自己背著春西的包袱,說:“我的包重,兩個人換著背。”
春西怕小治又惹是生非,對他說:“人在外面,不要總想嘴上占便宜,不要傷人?!?/p>
小治不以為然地問:“你說我哪里不對了?”
“人人要臉,你老打人臉不好?!?/p>
“我怎么打人臉了,你說說?”小治不依不饒地說。
“你叫人家麻子、拐子、烏怪、扒灰佬什么的,人家不愛聽?!?/p>
“我沒說錯呀,大家都說呢?!?/p>
“人家是背后說,你是當(dāng)面說,還有人家難過時你捧腹大笑,別人大拇指向上時你卻大拇指朝下,生氣便操,不好?!?/p>
“你別說了,老子不愛聽?!?/p>
天氣不好,太陽捉迷藏似的,時有時無;天空如得了皮膚病沒一塊干凈云彩;大風(fēng)吹得田野和路上塵土飛揚,路人放下帽檐或用布巾遮臉。春西小治往西走,逃難的人們往東跑。從太平軍控制地區(qū)逃出來的人們像沒頭蒼蠅,有時走大路,有時走小路,走走停停,停停又走走,一個個面容憔悴破衣爛衫。春西本想從里莊經(jīng)珥陵去丹陽,小治要從金壇走,說路寬有馬車,碰上了就搭車??墒堑搅私饓R車都不去丹陽,說中間的白塔鎮(zhèn)從清軍失守后,現(xiàn)在是土匪和長毛的天下,常有搶劫貨物和拉兵的事。春西想繞行小治不肯,說一繞又要多走十幾里路,人們傳說的事未必有真,二人吃了兩個蒸山芋便沿官道往北行。
白塔鎮(zhèn)南邊有一片樹林,春西看到樹林里有拿著刀棍之人,覺得情況不妙,對小治說:“扔了包袱,快逃!”小治舍不得扔,包袱抱在胸前跑,看不清腳前路,一腳踩入坑里腿一彎栽倒了,已跑出好遠(yuǎn)的春西忙回來拉他,被土匪圍住打倒在地,五花大綁拖入林中。林子里已經(jīng)綁了八個青壯年,一個腰系紅布帶的漢子拿著五尺長的竹竿量身高,他用竹竿往春西后背一靠,大聲說:“武松,二兩?!痹谛≈魏蟊骋豢?,他的頭在竹竿下頭,那人喊:“武大郎,一兩?!?/p>
黃昏時分,他們被土匪用麻繩拴著胳膊連成一串,像賣牛賣馬一樣賣給了太平軍,太平軍付銀子后將他們押往全州太平軍大營。小治嚇得“嗚嗚”哭,春西真想踹他一腳,在家挺兇敢說敢罵,碰到陌生人卻慫了;沒事兒主意挺多,一有事只知道哭,不帶他一點事沒有,如今落入長毛之手是兇多吉少,但看到小治的可憐相,他還得寬慰他:“不會有事的,當(dāng)兵就當(dāng)兵,有吃有住,打仗就跑。”
晚上,他們十個人關(guān)在一間牛屋里,地上鋪了層稻草當(dāng)床,屋里臭烘烘的,有牛糞味,好幾個人被抓時尿濕了褲子,體溫烘干后便發(fā)出尿騷味。
早飯是大麥粥,堿放得多,黃得發(fā)紅,春西想:真是入鄉(xiāng)隨俗,長毛也吃起大麥粥來了。他一連喝了三大碗,把肚皮撐得滾圓。早飯后,他們被帶到一所有課桌板凳的私塾里,與另外十六個被抓的壯丁一齊受訓(xùn),幾個男兵先是讓他們把辮子解開剪去一半,說今后不準(zhǔn)剃頭和編辮子,“留頭不留辮,留辮不留頭”。接著一個將官模樣的人說:“從今天開始你們便是天王的孩子和士兵,要為掃除妖孽打仗?!?/p>
一個頭戴紅巾的女兵進(jìn)來,教他們唱太平軍戰(zhàn)歌:“天不怕來地不怕,江山不打不得發(fā),天王給我包天膽,虎在深山我敢抓?!?/p>
唱歌后,年輕女兵給每人發(fā)一本小冊子,春西覺得女兵的身材很好,臉雖然有點黑但很好看,歲數(shù)和自己差不多,也就十五、六歲。他抓小冊子時抓住了女兵的手,覺得很軟很嫩很暖和,他不由得心砰砰跳,看那女兵,女兵的臉也有點紅像搽了胭脂。發(fā)完小冊子,女兵用帶廣西口音的話領(lǐng)他們念天王的訓(xùn)示:“掃盡妖魔,天下太平!”“共享上天,上帝大福!”“有田同耕,有飯同食,有衣同穿,有錢同使,無處不均勻,無人不飽暖?!薄肮俦涣簦傩詹粋?,殺百姓如殺我父,奸一人如奸我母?!贝何鞲盍藥妆?,心想:天王訓(xùn)示說的真好,怎么都傳說長毛殺人放火呢?
下午,春西他們被帶到練兵場訓(xùn)練,一個人發(fā)了一條土布紅巾裹在頭上,包住散開的頭發(fā),又發(fā)了一根四、五尺長的尖頭木棍,對著豎在地上的稻草人練刺殺。小治力氣小,捅了幾次捅不進(jìn)稻草人肚里,教練官拿刺殺木棍在小治頭上“咚咚”敲了幾下,呵斥道:“吃飯了沒有?一根棍子都捅不進(jìn)!找個女人非得跟別人跑了?!?/p>
春西看小治眼里有了淚水,要哭的樣子,把自己那根頭較尖的木棍換給他,說:“你看我刺。”他拿過小治的木棍照著教練官的示范動作連刺了五下,教練官伸了個大拇指,說:“不錯!就這么刺。打起仗來你功夫不行,殺不死清妖,清妖就殺死你。”
集訓(xùn)了五天,這些新兵分到營中各伍,五人為一伍,一個伍長四個兵。春西的伍長姓農(nóng),是個五大三粗腰圓膀?qū)挼膲褲h,一張大盆臉,黑臉上有幾粒大麻子,頭發(fā)胡子皆黑且長,披頭散發(fā)時看不到鼻子眼睛,黑鬼一樣,頭發(fā)中濃濃的汗臭味,粗壯的腰間纏一寬寬的土布腰帶。小治要和春西在一起,六人睡一間大通地鋪,農(nóng)伍長睡里頭,六人都頭朝墻睡,伍長讓春西靠著他睡,外面依次是祁木、蔡小田和閔寶,閔寶鉆被窩時朝伍長諂媚一笑,說:“伍長洞房花燭夜,你吃肉我們喝點湯?!?/p>
農(nóng)伍長瞪他一眼,訓(xùn)他:“別瞎說,松卜跑全州跑得腿肚子疼,今天累了,都好好睡覺?!彼驯蛔油^上一蒙,不久便“呼呼”大睡了。春西看各人睡覺樣子都不同,瘦子祁木是趴著睡,胖子蔡小田光屁股睡,歪嘴閔寶仰臥睡、雙手枕在腦后,小治用被子蒙著頭睡,春西不知道他們說什么,只是想家里該著急了,得想辦法逃出去。
次日吃早飯時,春西看到了小治端著碗,盛了粥,蹲在沒人的墻角吃,也不出去曬太陽,也不坐板凳,便端了粥走過去,在他身邊蹲下邊喝邊問:“外面暖和些,不到外面吃?”
“他們壞!不愿和他們在一起。”
“你坐板凳吃。”
“我屁股眼痛,坐不了?!?/p>
“他們打你了?”
“沒有,他們肏我的屁股眼,先是伍長,后來是兩個老兵,歪嘴閔寶幾吧粗勁又大,弄得特別疼,早上拉屎還痛還有血?!?/p>
“還真戳屁股眼?”春西很是驚愕,一口粥在嘴里半天沒咽下,兩腮如叫著的青蛙,他咽下后說:“我睡覺死不知道,你要叫我就好了。”
“叫你有什么用,他們?nèi)硕唷!?/p>
“打不過也要拼一下,不能太慫了,人怕兇鬼怕惡!”
在訓(xùn)練時,一個逃走又被抓回的士兵說,太平軍從廣西起事之初,軍法甚嚴(yán),嚴(yán)禁男女同房,即使是夫妻也不許有合歡之事,有違反者男女同罪,一律殺頭。度王陳家楊與盧四妹是夫妻,同在軍中,二人私合了四五次被人告之洪秀全,洪秀全把陳家楊叫來審問,他先是否認(rèn),挨打后承認(rèn)與妻子私合過幾次,并對別的姐妹動過邪念但“尤未成事”。天王大怒責(zé)罵他:“屢犯天條,正經(jīng)獲罪,又欲誘穢他人,罪無可赦?!毕铝顚㈥惣覘顢厥资颈?,要眾將士“切不可學(xué)此榜樣”。
太平軍打下南京后,諸王和眾將領(lǐng)對嚴(yán)禁夫婦同居的規(guī)定頗多怨言,洪秀全也感到隔絕男女的做法與己與人都不利,也不利振奮士氣,便改變原規(guī)定,允許將領(lǐng)們按級別擁有不同數(shù)量的妻子;沒有妻子的將士們長期處于性壓抑的狀態(tài),有的便奸女人,也有用其他方式發(fā)泄的。
春西看小治又要哭了,安慰說:“別難過,晚上你別脫衣服睡?!?/p>
“不聽他們的,他們會打我,昨晚上就打我了,這兒還腫著呢?!毙≈沃钢割^上一個鼓包說,淚水滴在了粥碗里,像大雨點落在小水塘里。
“真不像話!”春西氣憤地說。
“我們逃吧?!毙≈蔚吐曊f。
春西說:“鎮(zhèn)里鎮(zhèn)外都有崗哨,晚上還有兵巡邏,怎么逃得了?逃不了抓住要殺頭的,等打起仗來再找機(jī)會逃?!?/p>
白天操練得累,晚上上床便困,春西左右看看不敢睡,怕伍里的人干壞事。農(nóng)伍長臉朝墻似乎睡著了,春西對這個大個子伍長沒好感、也不厭惡,他愛抱怨好罵人,據(jù)他說他是廣西人,起事的時候也是春西現(xiàn)在這個年齡,十六歲,一路打到南京又來到全州,一起出來的有人都當(dāng)上了軍帥、師帥,至少也是卒長管一百多人,除了卒長,當(dāng)了軍帥、師帥的都有兩三個老婆,他憤憤不平地說:“老子一個老婆都沒有,還是個伍長,我操他祖宗!”
人們也不知道他要操誰的祖宗,聽他說聽他罵,他說一陣罵一陣情緒便好一些,便說一些偷東西、嫖女人的事,然后哈哈一樂,有些得意和滿足。
月中時分月亮圓又亮,月光如水,從窗戶和屋頂?shù)拿魍呱险者M(jìn)屋來,照著一溜地鋪上的六個人,照著靠門刀架上的六把刀,刀光和月光一樣閃著銀光。屋里有呼嚕聲、磨牙聲和說夢話的聲音,外面有巡邏兵走過的腳步聲,還有一長二短的狗吠聲“汪——汪汪,”叫一會兒停了。春西想父母,想在丹陽當(dāng)兵的大哥春東,他是清妖,我是長毛,要是打起來是清妖殺長毛還是長毛殺清妖?他覺得可樂,嘴咧了一下不久便睡著了。
春西睡覺很深很沉,母親曾笑他:“你睡著了,把你扔到大塘里都不知道?!比舨皇撬锏么怀鰵馑粫?,他有點呼吸不暢,覺得身上有重物壓身,他醒了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臉朝下趴著,身上的衣服沒了。農(nóng)伍長趴在他背上,嘴靠著他耳朵,喘出的氣有股臭味,他明白了,大聲罵道:“王八蛋!下來!”
“老子就不下來?!鞭r(nóng)伍長淫笑著,兩手按住春西的兩只胳膊。
左邊的三個人也都醒了,兩個躺著瞪眼看著;一個坐了起來,似乎伍長下來該輪上他了。春西雙手撐地,用力一抬身子,農(nóng)伍長滾到了草鋪上,他惱怒了,爬起來伸手來卡春西的脖子,春西一個翻身站了起來,對著農(nóng)伍長的腦袋就是一拳,農(nóng)伍長捂住被打痛的額頭,罵道:“狗日的,敢打我,看我宰了你!”
他起身去刀架上拿刀,春西動作快已拿刀在手,一刀砍去,農(nóng)伍長轉(zhuǎn)身一躲,刀從其腹部往下擦過,“哎呦!”農(nóng)伍長慘叫一聲,雙手捂住鮮血涌流的下身倒在地鋪上,壓住了閔寶的雙腳,春西跨進(jìn)去,拿起自己的衣服便開門往外跑,慌忙中被門檻拌了一下摔倒在地。屋里三個人上前按住春西拳打腳踢,巡邏的士兵聞聲趕到了,帶隊的卒長說:“先關(guān)起來,按軍法懲處!”士兵們抓住春西雙臂推推搡搡送往禁閉室。小治見春西被抓走,以為是去殺他的頭了,沒有春西幫他,那幾個老兵更要肆無忌憚地欺負(fù)他,不讓欺負(fù)肯定也是死路一條,覺得死到臨頭不罵人不殺人就虧了,他拿起刀架上的刀破口大罵胖子蔡小田:“該死的長毛胖豬!老子跟你拼了!”他舉刀砍向胖子蔡小田,胖子蔡小田往旁邊一躲,小治的刀砍中了左腿,胖子蔡小田慘叫一聲,倒在地鋪上;小治又罵靠墻的閔寶,“歪嘴!騷公雞!”小治上前舉刀準(zhǔn)備砍閔寶時,瘦子祁木拿刀從后面砍向他的腦袋,他的頭被劈開,小治還想罵的話沒出口,人就死了。
禁閉室中已關(guān)了三個人,兩個是逃跑被抓回來的,還有一個叫遲紅美的年輕人,也是不肯被欺負(fù),用磚頭打傷了伍長。禁閉室很小很暗,地上有尿臭味。春西背靠墻坐下,看看另外三個人,兩個逃兵都躺著,一個人側(cè)臥,手摸著耳朵;一個人仰臥,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肚皮上,遲紅美坐在春西旁邊,雙手抱胸。春西和遲紅美同齡,同病相憐,春西轉(zhuǎn)頭問遲紅美:“你老家哪里?”
“揚中?!?/p>
“在長江中間,是吧?”
“是的?!?/p>
“為什么不叫江中,叫揚中?”
“這里面有個故事,古代有個仙人騎黃鶴順江東去,飛到揚中上空時想休息一下,但長江上無處落腳,仙人便拔下黃鶴身上一根羽毛扔于江中,變成一個長二百里的沙洲,鎮(zhèn)江往下長江又叫揚子江,人們就把揚子江中的這個沙洲叫揚中?!?/p>
“你怎么被抓來當(dāng)兵了?”
“長毛打到揚中父母被殺了,我逃出來到丹徒找舅舅,聽人說他到丹陽這邊當(dāng)廚子了,我就過來找,舅舅沒找到被抓來當(dāng)兵了?!?/p>
“你舅舅是廚子?會燒菜?!?/p>
“是啊,我舅舅做的紅燒河豚好吃極了,長江的鮮河豚最好吃了。”
“要找到你舅舅,叫他燒河豚給我們吃。”
“現(xiàn)在沒有,要三四月份,長江里的河豚才多、才好吃?!?/p>
春西嘆口氣說:“就是有,也是和尚看花轎空歡喜,明天就要殺頭了。”
遲紅美緊握雙手恐懼地說:“要死還不如吃河豚毒死,殺頭太可怕了。”
春西說:“河豚我們丹陽也有,丹陽也在長江邊上,河豚味美有毒,弄不好會中毒死亡;我們丹陽有句俗話叫拼死吃河豚?!?/p>
“你知道吃河豚有什么規(guī)矩嗎?”遲紅美問。
“知道,吃河豚有四條規(guī)矩,第一只打招呼不邀請,第二要給錢,凡是來吃河豚的,就是分了家的父子兄弟,也要放幾個錢在桌子上,然后再吃,第三筷子自己取,主人將一把筷子放在桌子上,第四廚師先吃,廚師吃完主人再吃,主人吃完說一句‘我吃過了’,其他人才動筷子。”
“吃河豚還有三個禁忌,一個是吃河豚時不喝酒,二是吃了河豚不能馬上睡,三是吃了河豚之后不能喝茶水。另外吃河豚要吃蘆根,吃蘆根能夠解毒?!?/p>
次日上午,天陰云暗、冷風(fēng)蕭蕭。春西、遲紅美和兩個逃兵被綁在練兵場八口處的立柱上,等待燕王秦日綱來下令斬首。丞相陳玉成來看練兵,在練兵場看到四人便問了情況,待秦日綱來后說:“不肯干那事就殺,處罰太重了,我府上伙房缺人手,我想要這兩個少年?!?/p>
秦日綱位在陳玉成之上,但礙于陳玉成的聲望不好拒絕,說:“丞相想要就帶走。”
陳玉成又為兩個逃跑的士兵求情說:“兩軍交戰(zhàn),士兵多多益善,那兩個士兵別殺了,讓他們戴罪立功,打仗時多殺幾個清妖。”
秦日綱說:“好吧,都松綁?!?/p>
陳玉成的丞相府設(shè)在松卜鎮(zhèn)的陳家大祠堂里,遲紅美的舅舅姚紀(jì)福就在丞相府的伙房做飯,舅甥二人在此相遇皆喜出望外。聽說遲紅美家破人亡,姚紀(jì)福淚水漣漣,想到自己家也只有自己逃離了丹徒,恨得咬牙切齒,說:“此仇不報枉為男人!”
春西不會烹飪,在伙房當(dāng)下手,擔(dān)水劈柴、淘米洗菜、刷鍋洗碗,有時被陳玉成叫去打掃衛(wèi)生、端茶倒水、送信跑腿。兩個月下來,春西對陳玉成有了好感,從人們的夸贊中開始敬佩這位年輕英俊的將領(lǐng),陳玉成十五歲便成為童子軍的首領(lǐng),武昌久攻不下,他率五百勇士縋城而入一舉奪取武昌;陳玉成雖是戰(zhàn)功卓著的猛將,但無殺氣兇相,待人謙恭和善,從不亂殺人。有一次晚上,巡夜士兵抓住了一對到倉庫行竊的夫妻,準(zhǔn)備依規(guī)處死,陳玉成見了,說:“慢!我審一下再說。”審查發(fā)現(xiàn)這一家人的糧食都被太平軍拿走了,家中已半月無米下鍋,老父餓死、小女兒餓得奄奄一息,無奈之下才來偷米。陳玉成聽得眼睛濕潤了,下令將二人放了,并送了二十斤大米。像陳玉成這樣級別的將領(lǐng),可以有八到十個妻子,可陳玉成只有一個未婚妻,名叫蔣桂娘,是女兵首領(lǐng),因沒結(jié)婚仍住女館。
有一日春西在陳玉成屋里收拾衛(wèi)生時,陳玉成看他手破了讓他歇會兒,問他:“那天在全州,你知道我為何救你?”
“不知道?!?/p>
陳玉成笑說:“一是你長相不俗有英武之氣,二是我反對打銅鼓,覺得打銅鼓者被打活該,有力氣多殺幾個清妖別干南齷齪事,三是你姓蔣,我家桂娘也姓蔣,你們五百年前是一家。”
“多謝丞相救命之恩。”春西感激地說。
“你是丹陽人,我問丹陽幾個地名的來歷,我們這里離司徒不遠(yuǎn),司徒為什么叫司徒呢?”
“聽我父親說,東漢有位騎白馬的司徒官途經(jīng)此地,在司徒這個地方與鬼神搏斗為民除害,后來他染病而死,人們?yōu)榱思o(jì)念他在村邊建了個司徒廟,村子也就改名叫司徒?!?/p>
“那珥陵呢?”
“珥陵原來的名稱叫珥村,南朝這里曾經(jīng)出了一個皇妃,名蔡氏,皇帝曾賜給她一副玉石做的耳環(huán),死后就將她葬在珥村那個地方,那個耳環(huán)也成為隨葬品,這就是珥陵的來歷?!?/p>
“你懂的事情不少,你都念過哪些書?”陳玉成撫摸著下巴問。
“四書五經(jīng)?!贝何魃斐鏊闹?,接著張開了大拇指。
“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孔子說的吧?太平軍滅清妖就是為了均貧富,做到無處不均勻,人人均飽暖?!?/p>
“什么時候才能滅了清妖?”春西問。
陳玉成背往官帽椅上一靠,雙手?jǐn)R在椅子兩邊,長嘆一口氣說:“天王不聽忠言,要東征不肯北伐,如果主力部隊打下天京就北伐,把北京拿下,滅了清妖,天下早太平了?,F(xiàn)在難啊,殺楊秀清還殺了兩萬多兄弟,都是能征善戰(zhàn)的將士啊。”說著,陳玉成眼里有了淚花。
三月下旬,燕王秦日綱在香草河一帶與清軍的戰(zhàn)役中小有勝利,奪取了兩座營壘。為了慶祝勝利提振士氣,秦日綱準(zhǔn)備在府中設(shè)宴招待眾將領(lǐng),邀請駐在松卜鎮(zhèn)的陳玉成和駐守河陽的侍王李世賢赴宴。陳玉成說:“現(xiàn)在正是長江時鮮河豚上市,味道最好的時候,我府里的姚廚師是做河豚的高手,味美安全,讓他給每人做一碗紅燒河豚如何?”
秦日綱說:“甚好。讓他明日來我府中做河豚,我即安排人去采買食材。”
陳玉成回府叫姚紀(jì)福明日去燕王府燒河豚,姚紀(jì)福問:“有多少人?”
“大概九十人。”
“我得帶紅美、春西去幫忙?!?/p>
“你安排就是了,只要保證味好安全就行。”
三月是個美好的季節(jié),古人贊美的詩不少,“陽春白日風(fēng)花香”,“啼鶯舞燕,小橋流水正紅”,“不須迎向郊去,春在千門萬戶中”。然而,春西和姚紀(jì)福、遲紅美去全州燕王府的路上卻看不到春天,田野里一片荒蕪,雜草叢生比人高,村莊里多是戴紅頭巾、握刀持槍的士兵,沒有青壯百姓,不見美麗姑娘和歡樂少年,僅有少數(shù)老頭老太蹣跚而行;好多人家關(guān)著門,好多煙囪不冒煙,好多人家家破人亡。戰(zhàn)爭是社會的冬天,戰(zhàn)爭沒有四季,它消滅了春夏秋;戰(zhàn)爭的主角是火、刀、血,它讓鋤和筆走開,讓播種和耕耘走開,讓秋的收獲走開,千門萬戶沒有歡笑和喜悅,千門萬戶沒有春,只有冬的酷冷和凄涼。春西又想到家里敲打不準(zhǔn)的座鐘,心想:人怕打仗鐘也怕打仗么,也慌亂得沒了準(zhǔn)頭么,不知家人有沒有把鐘修好。
在全州鎮(zhèn)外的小樹林邊,三人停下撒尿。姚紀(jì)福對二人說:“報仇的機(jī)會來了,我要讓長毛頭頭吃河豚吃死,我弄河豚時不去毒?!?/p>
春西聽了一驚,問:“他們死了你逃得了嗎?”
“我已經(jīng)五十一了,一只腳伸進(jìn)棺材了,活得差不多了,和他們一起死,到陰間去見被長毛殺了的老婆兒子?!?/p>
春西又說:“拼死吃河豚,大家都知道河豚毒,長毛會讓廚子先吃的。”
姚紀(jì)福臉上現(xiàn)出蔑視的神情,淡淡地說:“我想到這一步了,我有一種藥是用河豚血和三種中藥調(diào)制的,吃了藥再吃河豚半個時辰內(nèi)河豚毒發(fā)作不了,要過半個時辰再死;等到那時,長毛頭頭都吃了河豚翹辮子了,哈哈!”姚紀(jì)福開心地笑了,春西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,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開心,心頭有點酸澀又有點擔(dān)心。
傍晚時分,晚霞抹紅了西方的天空,成群的鳥兒在清軍與太平軍工事相對的兩邊飛來飛去,時而停在樹枝上鳴叫觀望,時而鉆入草叢中覓食;它們是戰(zhàn)爭的旁觀者中立者,它們好奇地看著這些曾經(jīng)的農(nóng)人們不拿鋤、不扶犁都拿起了刀和槍;不種麥不插秧,讓它們吃不到米和麥,只能吃難消化的草籽;它們大惑不解,嘰嘰喳喳地發(fā)著牢騷,有一群鳥飛到了燕王府園中的樹枝上,它們聞到了美味佳肴的香味,想著也能分享點殘羹冷炙。
大伙房里一片忙碌,十幾個大廚師一字排開,站在十幾口大鍋前煎炒烹炸,油煙升騰、香味撲鼻。姚紀(jì)福坐在伙房門口,等待宴會開始上菜,紅燒河豚是晚宴的第一道菜,他帶著兩個徒弟到了伙房就開始動手,上午收拾好,一共是一百條河豚,每條半斤左右;午飯后休息片刻便上灶開燒,先油炸,接著是放蔥姜蒜鎮(zhèn)江香醋和醬油開始燒燜,做好后分裝到一百個深口小盤,擱在五個大蒸籠中保溫,只待一聲“上河豚!”便可上桌。姚紀(jì)福今天燒河豚用出了全部本事,一條條燒好的河豚都是金黃色,都沒有一點破皮、沒有一點斷裂,味道特別鮮美,湯汁也好,咸淡濃稠適宜,聞聞便垂涎欲滴。
宴席一共十二桌,都是大八仙桌,分四排擺在祠堂第一進(jìn)大堂上。燕王秦日綱、侍王李世賢、丞相陳玉成在第一排中間主桌,其他將領(lǐng)依級別分坐。杯碗筷匙已擺好,四個冷盤擺在桌子中間,分別是鎮(zhèn)江肴肉、鹽筍尖、五香豆腐絲、茅山香菇。眾將領(lǐng)已經(jīng)到齊,看到秦日綱、李世覽、陳玉成從側(cè)門進(jìn)來都起身歡呼“消滅清妖!共享太平!”歡呼后落座,燕王秦日綱開始講話。姚紀(jì)福忙走進(jìn)伙房旁休息的小屋,到掛在墻上的棉襖里摸藥,口袋都摸遍也沒有摸到,很是著急,頭上冒出汗珠,看到春西進(jìn)來,他說:“藥怎么沒了?”
“藥我吃了?!贝何髡f。
“別開玩笑,給我?!?/p>
“真的我吃了?!?/p>
“為什么?”姚紀(jì)福驚愕地瞪大了眼。
春西平靜地說:“你和紅美都是家里的獨苗了,我家人多,我死了還有三兄弟?!?/p>
“你搶什么?你年輕,才十七歲,我老了?!?/p>
“不說了,我這兒有丞相府的特別通行令牌,上完河豚你和紅美就走?!闭f著把一塊玉制令牌塞到姚紀(jì)福手中。
“上河豚!”“上河豚!”傳菜的叫喊聲一聲接一聲傳到伙房,姚紀(jì)福神色凝重地指揮幫廚的士兵們把蒸籠抬入大堂,擱在長案上,開蓋后,眾士兵端著冒著香氣的河豚擺到每張桌子的每個人面前。
將領(lǐng)們看到色香俱佳的河豚,都忍不住拿起了筷子。
“諸位先別吃!”秦日綱站起大聲說:“河豚是有毒時鮮,做不好吃了便死,為了安全請燒河豚的師傅先吃?!?/p>
春西拿著一雙筷子走到長桌的蒸籠前,接過伙計長遞給他的一盤河豚,先吃皮后吃肉,他抬頭看到姚紀(jì)福和遲紅美都站在通廚房的通道上,便揮揮筷子說:“吃河豚也不是唱戲,都看著我干嘛?”姚紀(jì)福和遲紅美捂住眼睛轉(zhuǎn)身走了,春西把盤中的魚肉吃完,仰頭把湯也喝了個干凈。
有幾個人說:“可以吃了吧?”
秦日綱說:“大家稍等會兒?!?/p>
將領(lǐng)們的目光又一齊聚向春西,希望看到又不希望看到有什么異常;陳玉成拿起筷子說:“我相信我的廚師燒河豚的本事,去年我吃了幾次呢,一點事都沒有?!彼炜曜尤A河豚的皮,一下子就夾開了一大塊,沾了一點湯汁,剛送到嘴邊,聽得春西大叫:“丞相別吃!有毒!”眾人都吃了一驚,舉起筷子的手都僵了。
陳玉成沉下臉說:“軍中無戲言,你開什么玩笑,你不是吃了么?”
春西說:“我是吃了藥才吃的,過半個時辰才中毒才會死,可以找貓狗一試?!?/p>
秦日綱說:“牢里有兩個清妖死囚,端兩盤去給他們吃。”
有人說:“這個辦法好,死囚要吃河豚死了太痛快了,少矮一刀?!?/p>
秦日綱說:“先上后面的菜,河豚魚等一會兒再說?!?/p>
第二、第三道菜上來了,人們開始喝酒吃菜、說笑逗樂,氣氛又熱鬧起來。
春西走到伙房換了衣服,出了祠堂門,來到拴在楸樹上的陳玉成的棗紅馬旁邊,摸摸它的頭和背;棗紅馬認(rèn)識他,伸出舌頭舔舔他的手背,馬舌頭毛拉拉的,添得春西手背癢癢,他忍不住咧嘴笑了,舉手拍了馬頭一巴掌。忽然肚子里嘰里咕嚕響起來,隱隱作痛像小針在扎,嘴也干渴,他走到河邊想捧河水喝,蹲下去又站起來,他忍住了;河邊有一塊大石頭,他坐下臉對著東南看藍(lán)天、看云彩和月亮。
陳玉成出來了,看到春西叫了一聲。春西笑著看他,說:“丞相吃好了?”
“春西,謝謝你救了我和大家,那兩個死囚吃了河豚就死了?!?/p>
“我要謝丞相,讓我多活了幾個月,今天我報答你了,你們走吧,我不行了?!贝何鞯皖^吐了起來,吐出的是黑血,臉色也變得暗黑,喘氣急促。
陳玉成眼中含淚扶著他的腰背說:“你是救命恩人,我要報答你,你有什么事你說?!?/p>
“兩件事麻煩丞相,一是我死了不要告訴我家人;二是打下丹陽,打到皇塘,別傷害我家人。”春西的聲音很微弱,陳玉成聽清了,流著眼淚說:“我答應(yīng)你?!?/p>
春西覺得眼皮沉重快要合上了,他努力睜開看東南方向的夜空,他的家就在那大塊白云之下;天空很闊,如大塘一樣闊;天空很藍(lán),像大塘河水一樣湛藍(lán);白云還是老樣子,月亮還是老樣子,里邊有一棵樹,和小時候躺在媽媽懷里看到的一個樣子,是一樣的月亮,是一樣的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