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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
元棠未必不知道家里的暗流洶涌，但她時刻都保持冷眼旁觀的態(tài)度。
眼看著元柳和元芹為了家事忙的小臉都瘦下去，看自己的眼光日漸陰郁，元棠也并不在意。
那點對于年幼弟妹的愛護(hù)和關(guān)心，在上輩子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中早就不見了蹤影。
如同曾經(jīng)她們旁觀自己的艱辛一樣，元棠也旁觀了她們逐漸脫離“被保護(hù)”這個罩子，被趙換娣一口一個“你當(dāng)姐（妹）的，要讓著（幫著）你弟弟（哥哥）”驅(qū)趕進(jìn)她們本來的命運。
脫離開上輩子那個心境，元棠終于在重來一次之后，近距離清楚看到了趙換娣，或者說很多人掛在嘴上說的那些話，有多么說不通。
小時候要讓著兄弟，長大了要扶著兄弟。
口口聲聲說娘家要有兄弟才有靠，可忙來忙去一輩子，到最后反倒自己成了依靠。
就跟趙換娣一樣，她倒是人如其名，沒少往娘家送東西，可這么多年，自家有點什么事，對方卻一點忙都不幫。
這樣的單向付出，如果不是披了一層親情的偽裝，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覺得那些話是謊話。
可趙換娣明明自己也受騙，也曾為弟弟的不親近而傷心?？伤谒妓鬟^后，為自己所有遭受的不公找到了一個替罪羊。
她總是咬牙切齒的罵弟媳。
“要不是她，金寶才不會對我這樣！”
她母親去的早，弟弟趙金寶幾乎就等同于她半個兒子?？少M心半生，也只是收獲了一個疏遠(yuǎn)的親戚。
元棠有時候看著趙換娣，身上不由自主就會冒出冷汗。
無數(shù)次午夜夢回，她夢到自己變成了趙換娣一樣的人。
小時候當(dāng)?shù)?dāng)媽照顧弟弟，長大了費心巴力扶著弟弟，然后把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，到老了再怒罵“娶了媳婦忘了娘”……
如同一個輪回，她禁錮其中，沒有自我的意識，一生都只是利他的產(chǎn)物。
元棠握緊手中的刮刀，似乎只有這樣，才能提醒自己，她已經(jīng)邁出那既定的命運。
……
夏日暑熱，元棠跟著胡明干活。
胡明等著小包工頭一走，就丟下刮刀，從兜里掏出煙，一口一口抽個沒完。
元棠像是沒看見胡明的偷懶，自顧自干的認(rèn)真。
胡明心下對這個“徒弟”是很滿意，甚至還有點遺憾元棠為什么是個丫頭，要是個小子，他也不是不能真當(dāng)徒弟處。
元棠刮了半天墻，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叫她。
胡明手里沒活，替她出去看是誰，片刻之后臉色有點復(fù)雜的進(jìn)來了。
“外面有個老師找你?！?/p>
元棠丟下刮刀趕忙出去。
薛老師推著自行車站在工地外，看見元棠出來，僵硬的臉色才好些。
“元棠，我給你問過了，縣一中說是沒有通知書也行的，只要按時去報道就可以?！?/p>
元棠那顆懸著的
心終于安定下來，她一直忍著沒去找薛老師，也時刻在心里煎熬，生怕一中真的不要她。
現(xiàn)在得到了準(zhǔn)話，她終于可以安心掙錢了！
薛老師瞧見了她臉上的欣喜，也看到了她的灰頭土臉，心里難免嘆氣。
只不過他做老師多年，這樣的事見多了，于是也不多問。
只是從兜里拿出一樣?xùn)|西。
“一中那邊我早得著信了，一直沒來找你，是想著這個……”
他攤開手上那張薄薄的紙片，上面赫然清楚寫著。
【元棠同學(xué)，你已被白縣一中錄取，請在九月一日前到高一二班報道?！?/p>
薛老師：“我想著沒有通知書不像回事，就去問縣一中重新蓋了一張。只不過這張蓋了，你那張就算找到，也只能算作廢。”
他眼中有些沉重，他帶過的學(xué)生里，很多人的名字都曾出現(xiàn)在通知書上，但并不是每一個都能去報道。有些人沒過幾天就上了南下的火車，有些人則是壓根沒見到自己的通知書。
薛老師不敢去想那些沒見到通知書的學(xué)生是什么原因，他只想著，如果元棠還在猶豫要不要讀書，那自己手上這張通知書是否可以給她一點力量。
元棠被那紙上清晰的黑字扎進(jìn)眼里，她顫抖著想去接，到一半?yún)s反應(yīng)過來自己的手還是黑的，趕緊在褲腿上蹭一蹭。
紙張拿在手里，居然那么輕。元棠摩挲著，感受著這張上輩子跟自己咫尺天涯的通知書。
她想說點什么，但嘴巴一張，眼淚卻悄悄溢出來。
最后只能哽咽道：“謝謝您！”
元棠深深鞠了一躬。
薛老師拍拍她的肩膀：“好好讀書?！?/p>
好好讀書吧，他旁觀過太多無奈，他帶的農(nóng)村的女學(xué)生，這么多年下來，只有不到十個讀下來，剩下的無一例外都早早輟學(xué)。
元棠是這一屆里成績第五的，前面四個，有兩個已經(jīng)輟學(xué)，還有兩個聽從家里的意見，去了中專。
元棠是唯一一個來問高中錄取通知書的。他盼著讀書能給元棠一個不一樣的光輝的未來。
元棠送別了薛老師，小心的把通知書疊起來放進(jìn)口袋里，每隔一分鐘就要摸摸還在不在。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保險，拿出來想找個袋子裝著?？晒さ厣夏膬簛淼拇?，她找來找去也只能找到一個臟臟的布袋。
胡明的煙抽著抽著就沒滋味了，看元棠跟藏松果的松鼠一樣，到處找地方藏她那通知書，突然有點說不上來的感受。
“你說你，放旁邊誰還敢偷你的不成？至于那么警惕不？”
他把煙灰一撣，厚著臉皮伸手：“拿來，我給你拿著行了吧？也讓我瞅瞅咱縣一中通知書長啥樣?！?/p>
元棠歪頭盯著他，差點給胡明看笑了。
“你那什么眼神！”
元棠衡量了一下，像是給胡明的人品下了個定語，這才小心的把通知書遞給他，遞到一半又奪回來：“你把煙掐了?！?/p>
胡
明一臉無語，倒是也聽話掐了煙。
接過來看到上面大大的名字，心里五味雜陳。
“唉，想當(dāng)年老子也是讀書很靈光的，要不是……”
元棠靜靜聽著，胡明想說什么又沒說，把通知書小心折起來。
“我之前還納悶?zāi)?，燕子說你要念書，我尋思你沒考上念什么，合著是真考上縣一中了啊。這是大好事，今個中午我給你加個菜慶祝慶祝！”
不等元棠拒絕，胡明已經(jīng)嘿嘿笑起來：“你不介意我拿通知書給別人看看吧。”
元棠：“……別給我弄臟。”
胡明揮揮手，揣著通知書出去找人炫耀去了。
隔著幾面墻，元棠能清晰的聽見胡明的大嗓門。
“我妹子的朋友，瞧，人家多靈光的，考咱們縣一中了！”
“我就說讓你對人好點，人就是來干暑假工，往后是大學(xué)生的，你一天天吆五喝六的，那回差點給人高材生嚇著！”
“我徒弟！你管我是不是正式的收，你就說長不長臉！”
“我胡明往后就是有個大學(xué)生徒弟！”
……
胡明炫耀的后果，就是元棠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干活的時候，老是有人過來看。
有孩子正在讀書的，甚至都想給孩子薅到她身邊來看看。
看看人家，學(xué)習(xí)好不說，還自己掙學(xué)費！
“這得是多積德的爹媽，才能遇上這種來報恩的孩子啊?！?/p>
光是學(xué)習(xí)好，元棠未必能在工地上吃開，但加上她說來掙學(xué)費，周圍的人對她只有豎大拇指的，連有時候那點重活都不讓她插手，只讓她跟著胡明干瓦匠。
還有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包工頭，中午聽說了之后，利索的從兜里摸了兩塊錢出來，非要塞給她。
元棠不想收，胡明大喇喇的接過來給她裝兜里。
“拿著，他這是沾喜氣呢，他小兒子今年數(shù)學(xué)才考二十八?！?/p>
一群大男人嘻嘻哈哈起來。
在這不合時宜的地點，和一群不怎么認(rèn)識的人，元棠居然兩輩子第一次，感受到了通知書帶給她的快樂。
這快樂那么陌生，似乎本應(yīng)該如此，在獲得學(xué)業(yè)進(jìn)步的時候，應(yīng)該得到周圍人的夸贊和捧場。
*****
元棠拿著通知書下班，胡燕高興的像是自己考上了，她歡呼雀躍的帶元棠去吃夜宵。兩人找了一間面館，各自要了一碗熗鍋燴面。
面條爽滑勁道，出鍋時候還奢侈的澆了一圈香油，讓剛才為點面的一塊二感到肉疼的元棠好受了點。肉丁切的小，熗鍋的香味混合著蔥油和香油的味道，熏的人陶醉無比。
兩人把面吃完，又把湯全喝了。打著飽嗝才出門騎車回去。
胡燕猶在抱怨元棠剛才搶單搶過了她，元棠如視珍寶一樣的摸了摸通知書，在到家之前深呼一口氣。
“燕子，你幫我個忙?！?/p>
她把通知書塞給胡燕。
“你把我通知書拿好，回頭報道前我找你要。”
元棠心知父親的逃避和母親的壓抑，總會又一個爆發(fā)的時間。
她知道那天不會太遙遠(yuǎn)了。
告別了胡燕，元棠先去了一趟破廟，把身上的錢數(shù)好放起來。再頂著月色回家，到家就看到元柳和元芹劍拔弩張，兩人似乎是剛打過架，屋里掉了一地的零碎。
元棠看也不看她們，洗漱完畢就上床睡覺。
元柳氣鼓鼓的收自己的東西，元芹則是抿著嘴，這屋里誰不知道誰啊，她也懶得去哭。
三個人躺在通鋪上，各自之間隔著老遠(yuǎn)。
元柳心想，這不公平！憑什么大姐不用干活，二哥不用干活，家里明明有兩個大的，卻偏偏要她干！還有元芹，自從爹發(fā)話，她倒是不偷懶了，可她心眼壞！她每次都是故意把飯做壞，然后說不會，喂豬也是，她喂的那天就好好的，輪到元芹，一籃子豬草只能打回來一半！
倆人今晚打架就是為這個，元柳氣呼呼的想，不就是裝嗎？誰不會啊，她明天也亂做！
另一邊，元芹的思緒卻飛到了大姐身上。
她透著月光看大姐，這半個月多，大姐雖然黑了不少，但明顯沒有她跟元柳瘦的多。
元芹咬著嘴唇想，大姐明明每天都只帶了干糧，她聽說大姐是在城里扒著胡燕的二哥干小工的。小工多累啊，大姐要是不偷吃，哪能撐下來？
要是偷吃的話，大姐哪兒來的錢呢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