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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靖鷹的回信很遲。
言簡意賅,他有辦法解妖尸之毒。但有前提條件,必須要解決掉妖尸的源頭,即那個被鹽生埋的女人。
另,他又派了醫(yī)修的兩名弟子過來,順帶著捎上王不留,大約是想讓王不留歷練歷練。
人皆有天命,葉靖鷹活的時間已經(jīng)足夠長了。
長到他漸漸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壽命尚剩多少,亦不知何時大限將至。
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,葉靖鷹只靠藥物。
他在追求長生。
不滅不死、永久的長生。
莊子有云,以刑為體,以禮為翼。
道家亦說,未死先學死,有生即殺生。
去惡存善,心境清明,這是定清及他徒眾選擇的清修之道。
而葉靖鷹對此嗤之以鼻,他更相信能從自然孕育出的藥物中汲取生命,向天地萬物借命。
只是年歲漸漸長,縱使在不問世事、少入紅塵的玄鸮門藥峰上,葉靖鷹亦能感受到身體精力大不如前。
所以他開始想選一個關門弟子,悉心栽培。長生之途遙遠,他若無法繼續(xù)攀登,亦有后人接力。
人選尚未確定。
藍琴聰慧,但又過于聰明,忠誠不足;
王不留雖心志秉誠,卻缺乏一些慧根。
葉靖鷹只將王不留派遣出,希望讓這孩子多多見見人間事,閱歷上來了,或許也能磨練他的性情,豐富腦子。
——誰知王不留第一眼見到鎮(zhèn)上妖尸食人,便臉色發(fā)青地昏過去,現(xiàn)如今還在床上躺著休息,嘴唇比紙還白。
花又青看了一眼,心想聊齋上被狐貍精吸干精氣的小書生,大約也是這樣。
同行的兩名醫(yī)修弟子帶了些解妖尸毒的藥,還真是薄荷糖大小,不過不是那種白色,是濃郁的黑紫色,很像桑葚粒。
不善撒謊的金開野望著藥物沉思:“倘若他們問為何變成黑色了,我怎么解釋?”
“全新版本免費升級嘛,告訴他們,加量不加價,一代更比一代強,”花又青不以為意,“不過為了環(huán)保,領藥時不額外附帶外包裝喔?!?/p>
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藥丸,掰開,細細嗅,分析其中藥材,鎮(zhèn)定安神的迷迭香、提神醒腦的薄荷、化濕通心竅的石菖蒲……
雖暫時無法分析其中配比,但這個方子定然是不出錯的。
更何況。
她回頭看昏厥中的王不留。
葉靖鷹把他都送來了,可見所言非虛。
除此之外,葉靖鷹另寫一封信,以蠟蓋封,指名,只有金開野能看。
金開野讀完后,猶豫良久,還是喚了傅驚塵。
此事非一人之力能為。
現(xiàn)在的金開野沒有避諱傅驚塵。
花又青成了將他們暫時連在一起的紐帶,她就像一根繩,他們是那吊在那繩子上的螞蚱。
窗戶緊掩,距離行動還
差一截香的位置。
月亮隔著透明的紙照進來凄涼的光(),傅驚塵捧著信⒎()『來[]&看最新章節(jié)&完整章節(jié)』(),看花又青探頭探腦,他垂眼,問:“能看得懂?”
花又青說:“一知半解,好多不認識的字喔?!?/p>
傅驚塵將信還給金開野,話時對花又青說的:“和你之前的猜測一模一樣。”
他三言兩語,簡單解釋事情來龍去脈。
八十年前,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,擔心官府追責,心一橫,心想反正是買來的,她在此地無父無母,又無親眷家屬,便趁夜黑風高,將尸體同時草草埋到亂葬崗。
實際上,他的妻子并未斷氣,尚有一縷呼吸。
她自墳墓中爬出,悲慟欲絕,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。傍晚時分,趕路人瞧見這一幕,驚駭萬分,以為她要吃新尸,一傳十,十傳百,便有了“虎妻食人”的謠言。
鎮(zhèn)上人心惶惶,官府差人來問,問及籍貫人氏,方二害怕,順著虎妻的傳說,編撰出如此一個故事,極力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。
為安定此事,然后便是官府延請玄鸮門的人過來處理。
葉靖鷹未說玄鸮門的“處理”是這種。
當初,親自前來的弘光尊主,知道她是人,也知道她是個受盡冤屈的普通姑娘,卻沒有同官府澄清,反倒用符咒和鹽將她封住了,要她的怨氣在這八十年間愈來愈重。
金開野沉默許久,說:“弘光尊主這么做,定然有他的原因?!?/p>
“我曾聽聞過一些事,”傅驚塵淡聲,“生人的愛與恨,皆能鍛造出絕世的兵器?!?/p>
花又青聰慧,一點就透。
她張張口,未說話。
只是默默倒了杯茶,又吃了幾片糕點,養(yǎng)精蓄銳,靜待出動的鳴鏑聲。
傅驚塵說得很對。
人最強烈的感情,愛,恨,極盛者,不隨□□消弭,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。
許多人會用這種濃郁的感情來煉器。
就像……傳言中的定清師尊,當年舉全派之力封印妖魔,清水派子弟盡數(shù)在那場大戰(zhàn)中死去,而他當初所用的一柄劍,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。
花又青向來不理解殉劍這件事,對她來說,這和殉情沒什么區(qū)別,都是為了他人而舍棄自己的人生。
當她在晚膳時提出自己觀點時,二師兄教她,說當初芳初不是為師尊殉劍,她是為匡扶正道,是為天下蒼生。
在兩百年前,修煉之人的心便已經(jīng)變了,人人自私自利,不惜殺妻/夫證道,不同道友分享修煉心得,唯恐對方先自己一步悟道。人人追求長生,亦求永遠享樂;不將修煉之法傳授外人,不愿被普通人擠占自己的資源,道法不傳,亦不流通,只傳親友,不傳外人,以求代代維系家族的穩(wěn)固定位——長此以往,好好的修道,竟弄得如俗世紅塵,等級分明。
一如《楞嚴經(jīng)》中所言,末法時期,不見佛陀。
這種情況下,妖魔出世,于百姓而言,無異于是巨大的災難。諸多
()修道人士明哲保身(),竟避著妖魔而走?()『來[]%看最新章節(jié)%完整章節(jié)』(),假裝視而不見。
定清第一個站出來,但他亦缺乏與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。
越是強大的兵器,越需要濃烈的感情。
那必定是他心愛之人,也須是愛他至深之人,甘心殉劍。
每每講到此處,四師兄都會正色,說倘若他早生個百年,當初定清師尊若最愛的人是他,要他去犧牲祭劍,他絕對二話不說,一個猛子就往鑄劍爐中跳。
花又青驚訝地問他,可是你是男的呀,定清師尊沒有斷袖之癖。
四師兄點頭說是啊,他也非斷袖,所以得趕緊跳進去啊。不然,打不過,活著更遭罪。
花又青:……
她有著和幾位師兄不同的看法,在花又青眼中,生命是最珍貴的。她不想死,風雪中的破籮筐中,就算是吃干草,也不能讓自己餓死;后來被大師姐撿走,就更不能死,她要好好活著,才能不辜負師姐給她的第二次生命。
但后來,花又青想。
倘若有朝一日,大師姐命懸一線,需要她舍棄生命才能救回,那她必定是毫不猶豫的。
她將這個感悟分享給二師兄,二師兄沉吟良久,欣慰地說她已經(jīng)開悟了,已經(jīng)懂得以己度人、將心比心——
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著花又青:“假如有一天,我和你大師姐同時遇到危險,你只能二選一,會救哪一個?”
……
可那也不僅僅是愛
芳初殉劍,也不是全為了男女情愛,不是因為持劍者是定清,而是因為當初肯豁出一身修為、所有基業(yè)、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。
是為了所有普通百姓,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離,為蒼生,為黎明。
但那些選擇明哲保身的門派,在之后一點點蠶食了清水派的基業(yè),并為自己找補,不歌頌他們的犧牲,只講污點——師徒相戀,有悖人倫,踐踏綱常。
將芳初為海隅蒼生殉劍的大義,輕飄飄地命名為愛情,還是畸戀,是為人鄙夷的師徒亂,倫。
他們不曾從封印妖魔中獲得名利,便詆毀他人的聲望。
因為他們雙目污濁,瞧不見清白之人,亦不信天地間存明理昭昭。
一百多年過去了。
妖魔已封,人心如舊。
花又青有時想要問問那位素未謀面的芳初師姐,如果她知道如今,當初依舊會選擇以身殉劍嗎?
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詆毀她,作踐她。
可惜永遠得不到答案了。
唯獨明月千古如一日,默默不言照世間。
花又青將桌上的棗泥糕全部吃下,喝了兩杯水,聽到傅驚塵問金開野,打算如何處置妖尸的源頭?
金開野緊皺眉頭。
他說:“葉宗主說,時日已滿,希望我們能將她封住,裝進大乾坤袋中……帶回玄鸮門。”
傅驚塵頷首,并不意外:“果然是要煉化?!?/p>
()花又青忽然出聲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金開野沒懂:“什么?”
傅驚塵轉身,對她說:“她沒有名字,前幾日我翻閱縣志,記載中,她是方袁氏——應當是方二為她取的,她本姓或許從不是袁。”
方袁氏。
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,XX氏,連名字都不曾留下,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,沒有半點屬于自己的痕跡。
她問:“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?怨氣如此重,所鑄造的兵器,更易造殺業(yè)。”
金開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講,他亦是從這個年齡走過來的,一路見血,一路踩著骯臟。
他僵硬地半蹲身體,想要摸摸她的頭發(fā),又怕弄痛了她。妹妹初學玄術,細皮嫩肉的,不像他,皮糙肉厚,一身蠻力。
想好久,金開野才笨拙地說:“你說的很對,我們會超度她的?!?/p>
花又青說:“……你真的不會撒謊哎,連小孩子都騙不過?!?/p>
她低頭,說:“我知道,就是不甘心,沒關系,你不用故意說假話哄我,我明白?!?/p>
就是不甘心。
只覺對方可憐,不該遭受此等酷刑,生時被利用,如今竟連死都不能,還要被繼續(xù)利用。這些個利用她的人,沒有一個知道她的本名。
罷了。
花又青勸慰自己,不過是幻境而已。
你阻止不了什么,你只是需要融入這個門派,打聽線索。
桌上燃燒的香,終于到了底,最后一截晃了晃,脆軟地落滿香灰。
時辰到了。
山光黛浮,浮云卷靄。
王不留終于醒來,又是哇哇一陣吐。金開野照顧孩子得心應手,勸他留在此休息,他猶豫著,剛想答應,冷不丁看到花又青,立刻不干了。
飛快起身下床,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詞:“這個小丫頭片子能干的事情,我也能干——憑什么不讓我去?”
花又青嗆他:“口口聲聲小丫頭片子,你比我大幾歲?”
王不留惱:“黃毛丫頭!”
花又青回:“白毛小子!”
王不留氣炸了,四下巡視要拔劍。
金開野沉著臉,呵斥:“都什么時候了?還在這里互相戕害?我看不等妖尸過來,你們倒是先把自己給玩死了!”
收了劍,王不留恭敬地向金開野抱拳:“對不起,金宗主,我不該和小孩一般見識,讓您見笑了?!?/p>
花又青說:“他沒見笑,是你在賤笑吧?!?/p>
傅驚塵捂住她嘴巴,避免小孩戰(zhàn)爭再度沖擊。
兵分三路,金宗主、傅驚塵及一個符修的大弟子,各領一隊人去尋那妖尸的埋骨處。
水源,山背陰,極邪之地。這三種,即可短暫縮小范圍。
順利在青龍山找尋到那條河流,花又青看過水月新鏡中的幻象,確定那妖尸行動范圍有限,那鹽腌的疼痛跟隨著她,即使被人從棺槨中帶出,也不能立刻恢
復行走,她本質還是一個人,一個普通人——但子時陰氣重,陰氣滋養(yǎng),誰知她此刻適應到幾成?
傅驚塵仰首望月,只見天際邊緩緩飄來一朵積水云。
花又青仍舊在他背上,百思不得其解,小聲問傅驚塵:“既然葉靖鷹已經(jīng)研究出藥物,為什么一開始不讓溫宗主帶來?”
傅驚塵身上有妖尸的氣息,倒是沒有幾個攻擊他?;ㄓ智嘣谒成希故且齺韼讉€妖尸蠢蠢欲動,傅驚塵踢破一顆頭顱,聽見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氣——
他頓了頓,踩著剩下幾具妖尸的頭頂,輕盈躍到樹枝上,往山林中去。
“他不確定如今的藍掌門是否知道此事,”傅驚塵解釋,“葉靖鷹大約是想將它占為己有。”
無需多言,花又青明白了。
上次金開野寫信求助,信直接遞交到藍掌門手中,因而,指派誰來,帶什么東西,如何解決,都是藍掌門決定的。
葉靖鷹按兵不動,作壁上觀,是想觀察藍掌門的反應。
果不其然,藍掌門并不知道妖尸一事,而溫麗妃亦不明——只怕,就算金開野沒有寫求救信,當溫麗妃決定焚鎮(zhèn)的消息傳入玄鸮門后,葉靖鷹亦會同樣地派人過來,同金開野交接。
之前禁地一事,金開野欠葉靖鷹一個人情,他大約打算用在這里。
花又青問:“你覺得,趕在金開野帶走她之前,我將她偷偷超度的機會有多大?”
傅驚塵沉吟片刻,答:“大概像你的腦子一樣大?!?/p>
花又青問:“哥哥,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”
傅驚塵:“說。”
花又青問:“你罵人一直這么有禮貌的嗎?”
傅驚塵忍俊不禁,背著她,輕盈向前:“我不是在罵你,是夸你——”
“青青,”他說,“趕在金開野前面超度它的概率不大,但搶走她的概率大些。”
花又青:“?。俊?/p>
“好劍亦需滋養(yǎng),你是女孩子,屬陰——”
花又青摟住他脖子,打斷他:“哥哥你忘記我生辰啦?我屬兔的,不屬羊?!?/p>
“……”傅驚塵說,“看來學習差不是你的錯,學堂里先生平時都怎么教你們的?這些東西也不教么?”
花又青說:“喔,陰陽的陰啊。”
傅驚塵繼續(xù)往下說:“火靈劍陽氣過盛,玄鸮門平時教的法子亦偏陰,邪,你若是用,未必得當。”
花又青說:“所以你想用它來為我重新鍛造一件屬陰的兵器?”
他沒說話。
“我不要,”花又青認真同他講,“我不愿犧牲他人來做自己的兵器,更何況這是可有可無的。勿以善小而不為,勿以惡小而為之,先生教過的。我今日不種惡因,來日便不會有人食此惡果?!?/p>
“開口閉口就是因果,或許我該送你去山寺里做尼姑,”傅驚塵嘆氣,“也罷?!?/p>
花又青聽他說,那聲音像是在說服自己:“誰讓我是你哥哥呢?”
傅驚塵騙了金開野他們。
他知道妖尸源頭的埋身之地。
半妖尸化后(),他始終在青龍山上捕獵?()『來[]#看最新章節(jié)#完整章節(jié)』(),生飲狼鹿之血。
早在初次翻閱縣志時,傅驚塵便注意到八十年前這一樁離奇的老虎為妻。
即使沒有從幻境中探清真相,他亦從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。
意識到這點的花又青,心生竦然。
——這樣一個人,待出了幻境,她該如何才能打敗他?
花又青不信什么感化那一套,她是行善,不是腦殘。傅驚塵現(xiàn)如今答應她,放棄以人煉器、而是超度,也不過是信了她是自己的親妹妹。
這份感情的寄托,從開始便是假的。
她不能期許用欺騙來換取真情。
落雪無聲,那被人遺忘的可憐女子,就被埋在這片土地下,旁側是涓涓細流,春日里大約會有小鹿來此飲水,漫山遍野地開滿杜鵑花。
可現(xiàn)在還是酷冬,她的尸骨在春風不至之處。
傅驚塵干凈利落地拔出劍:“我們需要快些?!?/p>
先前那把銹鐵劍留在黑水塘下,這個是他又付一兩銀子購得的。
?花又青亦緊張地用異眼探查:“是不是因為金開野他們很快就能搜到這里?”
“他倒沒那么聰明,”傅驚塵一劍刺入土中,挖出一個小口,俯身細細看那土壤層,片刻后,換個地方,又挖,“一旦驚動母體,其他的妖尸就會蜂擁而至?!?/p>
花又青肅然起敬,稱贊:“哥哥,你竟然連這種事情都知道。”
“一般一般,人間第三,”傅驚塵模仿她的語氣謙虛,又淡淡說,“我猜的,尋常話本子上都這么寫。”
花又青:“……”
一時間,她竟不知,是該驚訝他模仿能力和記憶力如此出眾,還是驚訝他一個殺手竟然也會看話本子。
印象中,他早早家破人亡,歷經(jīng)艱辛,又去了城主府上做殺手,無論怎么看,都看不出,他私下里竟然也會識字讀書。
真不可思議。
此處妖異氣重,花又青用了一陣異眼,便受影響,連帶著兩只肉眼也開始發(fā)痛。
她閉了閉眼,揉揉額頭,聽傅驚塵說:“眼睛痛就休息?!?/p>
花又青呆一秒,心下一驚,難道,他觸類旁通,通過那幾句話就發(fā)覺她眉心痣是天生異眼么?
傅驚塵不抬頭,拔出劍,細細看土壤:“你許久未睡,眼睛都發(fā)紅了?!?/p>
“是啊是啊,”花又青松口氣,遮遮掩掩,“哥哥,你在做什么?”
傅驚塵一邊往地上插劍、檢查翻出的土,一邊耐心同她解釋。
天然的土壤是規(guī)律分層的,每一層都有著細微的差別,而被人工翻動過的土壤,會破壞這種微妙的分層,縱使再過幾十年,也不會恢復到原貌。
他在通過這種方法,來尋找八十年前動土埋棺槨的地方。
談話間,他的劍觸到一物,是沉悶之音—
()—噔——
找到了。
挖空上方的土壤,拆下釘死的木板,赫然出現(xiàn)在兩人面前的,竟是一個地下通道,宛若皇室貴胄的墓穴。
傅驚塵點一根樹枝,丟下去,觀察那微弱的火光。
可以下人。
他先跳下,花又青緊隨其后。傅驚塵接住她,將人穩(wěn)穩(wěn)放在地上,摸索著點燃洞壁上的蠟燭。
洞穴內并不寬敞,光線幽暗,傅驚塵示意她拽緊自己腰間系帶。
花又青提問:“你不怕我驚慌過度,不慎拽下你腰帶嗎?”
“當然怕,”傅驚塵淡淡,“但,誰讓我妹妹是個因為害怕就脫男人褲子的家伙呢?”
花又青:“……”
洞穴入口狹窄,越往其中,反倒越寬闊,步過彎月門,豁然開朗,又是一處不規(guī)則的洞室。
花又青四下打量,在心中默默記住這洞穴大概的位置,只覺布局十分眼熟,又走幾步,待看到兩側對稱的通道后,她猛然一驚。
——這種石室的構造圖,同女人胞宮的好像?。。?!
曾經(jīng),清水派來了個游方術士,喜歡研究草藥搭配治療疾病。他隨身攜帶幾本厚厚的書,畫的全是人體的各個器官。他喜歡獨宿亂墳崗,將那些腐爛程度不等的尸體刨出,用刀割開,細細地描繪看到的一切。
花又青對胞宮的模樣記憶很深,因初次來癸水時,肚子難受了很久。她想看看,讓她不適的地方,到底長什么樣子。
她只字不提,只悄悄記下石壁上的文字,那是梵語,大約是某種咒。想回去之后謄抄在紙上,待出了幻境,再去找二師兄,他博學多識,清水派中,也只有他懂梵語。
思忖間,傅驚塵走到中心位置,忽而停下。
花又青問:“怎么了?”
傅驚塵抬手,示意她后退:“退幾步,再抬頭?!?/p>
花又青如言照做,抬臉看,滿目驚愕。
棺槨竟在這洞中懸空擺放,木頭棺槨外已有外物侵蝕痕跡,墜繩亦搖搖晃晃,抖落撲撲簌簌的雪花,細看,那也并非雪花,而是一塊又一塊結成的鹽巴。
而棺材中的人早已經(jīng)離開,傅驚塵凝神靜聽,忽單手抱起花又青,往前方躲避——
一只手自地底猛然伸出,指甲三尺長,肌膚被鹽泡得已經(jīng)不辨肉色,像皺皺巴巴、腌了三年之久的咸蘿卜。
花又青屏住呼吸。
是她。
是那個可憐的女人。
皺皺巴巴的手將大地撕開一道裂痕,轟轟隆隆,洞室亦隨之搖搖欲墜,那女人露出蒼白、布滿鹽巴的臉,眼睛竟淌著血淚,聲音如杜鵑啼血:“我的孩子,我的宏兒,文兒……是娘,娘沒有保護好你們啊……”
忽而,她又作小孩啼哭,發(fā)狂:“娘親!娘親!我冷,我被人騙了!我想回家……娘親……”
悲鳴中,傅驚塵往鐵劍上迅速畫一鎮(zhèn)妖符。
花又青眼尖,一眼看出這不過是玄鸮門教的基礎
咒法,她緊隨其后,又悄悄補充了一個。
剛剛畫好,女人已掙扎著從地面裂縫中爬出,面目猙獰地撲過來,聲音尖利:“我沒有做過壞事!為什么要這么對我?。?!”
轟——隆——隆————
烏云蔽月,暗色沉沉,電閃雷鳴,傾然之間,暴雨如注,盡傾而下。
山上,正搜尋的金開野,因驟然的雷鳴而停下腳步。
他抬首望天,神色凝滯,又聽弟子驚慌失措地喊:“……怎么回事?師父!師父!??!妖尸!妖尸們全往那個方向去了?。。 ?/p>
只見漫山遍野,所有中了妖尸毒的人和動物、飛鳥走獸,都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,齊齊往西方山脈去——就連土里的蚯蚓,亦在地上拱起一道好似田鼠的壟溝,正瘋狂地往那邊趕去,王不留一個趔趄,被自他腳下穿過的小土包絆了一下,一屁股跌倒在地。
金開野面色一變,心道不好。
——傅驚塵,大約是垂涎那具怨靈的尸體,竟不按計劃通知他們,開始提前動手了!
——青青還跟著他!
這個混賬!?。?/p>
金開野目露兇光,氣血涌動,丹田不穩(wěn),煞氣頃刻間再也止不住。
厲聲命弟子跟上,他也顧不上其他,手持大刀,往妖尸潮動亂方向疾行。
鎮(zhèn)上。
溫麗妃被雷聲驚醒,自床上翻身而起,問旁側的人,如今是什么時辰。
在得知已經(jīng)到了丑時后,她皺眉:“怎么不叫我?不是說丑時焚城么?”
“……葉宗主帶來了能解妖尸之毒的藥,聽說,只要殺掉第一只妖尸,這毒就能用丹藥解,”弟子小聲應答,“金宗主點了些弟子,前去斬殺妖尸了?!?/p>
“什么?”溫麗妃動怒,呵斥,“經(jīng)過我允許了么?綠影,你去叫紅衣過來——繼續(xù)焚城?!?/p>
她清麗端正的臉上,滿是陰翳:“反了天了……誰若不想走,便死在這里好了?!?/p>
洞穴之中。
以防萬一,傅驚塵并未將花又青放下,他抱著妹妹,單手同那妖尸過了幾招,第四劍終于戳中她的心臟,將這顆痛苦了八十余年的心臟徹底搗碎。
地面震顫更嚴重,烈石落落,那墻壁上的梵文亦隨之晃動,破裂開一條縫。
女人雙目漸漸潰散,終于支撐不住,轟然倒地。
花又青走到她身邊,先悄然用幾道鎮(zhèn)魂符,安定顫抖的魂魄,又席地而坐,低聲誦念,超度這滯留人間受難受苦的亡靈。
對于她來說,與其被滿懷怨氣地做成劍靈,不若放下執(zhí)念,超脫于世俗之外。
傅驚塵拔出劍,默不作聲,站在彎月門前,看著瘋狂涌來的妖尸,揚劍而起,為妹妹阻擋這些奔涌而來的尸潮,讓她不受打擾地超度。
墓室亦有坍塌之相,轟轟隆隆,大大小小碎石支撐不住,悄然掉落。
花又青巋然不動,只誦往生咒。
「不迷亦不荒,無我亦無名,朗誦罪福句,萬遍
心垢清。」
愿她悟得虛空,超出萬象,脫離迷途,免受輪回之苦。
咒語穿不透土層。
頭頂?shù)孛嫔稀?/p>
金開野看到?jīng)坝客仟M窄縫隙孔洞中鉆的妖尸,不由得一陣頭皮發(fā)麻。這些被迷了覺魂的人,毫無知覺,只知道擠擠壓壓,哪怕是被擠斷胳膊腿也不在意,斷茬處盡是濃重的黑血,黏黏稠稠地混在一起。
這樣如此,教他如何能進去?
還是,在這里重新炸出一個大洞,再去救他們?
墓室之中。
“……說是誦畢,稽首天尊,奉辭而退。()”
最后一句念完,花又青睜開眼。
那個可憐的、受苦的女人亡魂,茫然晃了晃,悄然破碎。
超度成功,她不必再受苦了。
彎月門前,那些發(fā)狂的妖尸亦隨之靜下來,不再暴動,晃一晃,齊齊轟然倒地。
灰塵四濺。
傅驚塵腳下是累累殘肢,他仍舊是站著的,只是面露疲倦,將卷了刃的劍插入土地,微微依靠著,折身看花又青,語氣平淡:“解決了??()?[()]『來[]♀看最新章節(jié)♀完整章節(jié)』()”
停一停,又說:“我這邊也解決了?!?/p>
花又青說:“不要這樣淡定地和我講話呀,你說得就像你剛剛只是在砍白菜而已!”
傅驚塵笑了下,沒說話。
身手碎石跌落愈來愈多,整個墓穴即將毀于一旦,但來時的路已經(jīng)不能走了——數(shù)不清的妖尸已經(jīng)徹底將路封死。
傅驚塵望了望那層層疊疊的妖尸,略略沉吟,視線之中,略有嫌棄。
花又青崩潰:“哥哥!都這個時候就不要犯什么潔癖了!逃路要緊,我們先出去再說啊啊啊啊?。?!”
話音剛落,又聽身后傳來金開野怒吼:“傅驚塵,你自己尋死不要帶上傾傾?。?!”
花又青眼前一花,金開野已如旋風般過來,急風驟雨到了眼前。
他先重重給了傅驚塵胸口一拳,又火速抱起花又青,將她夾在胳膊下,像夾一塊兒白菜,夾著便抬步往外走,怒聲:“跟我走!這邊還有出口!”
頭暈眼花的花又青醒悟了。
這里既然是效仿胞宮所建的墓室,出口絕對并非一處。
傅驚塵卻仍留在原地,他笑,幽聲:“有你這樣的干哥哥在,我這個做親哥哥的也放心。”
金開野冷笑:“別以為做了一件好事就成了大善人,少在這里惺惺作態(tài),待出去后我再收拾你?!?/p>
“我暫且出不去了,”傅驚塵緩過力氣,他手持卷刃的劍,甩一甩,上面濃郁的黑血盡數(shù)跌在地上,點點滴滴,仿佛宣紙上開了無數(shù)的暗色墨梅,“你帶青青先走?!?/p>
金開野回頭,待看清傅驚塵劍指方向后,愕然。
被他夾住的花又青吃力地探頭去看。
那些層層疊疊的妖尸群中,不知何時,竟悄然走出一黑衣男人——不,或許不是人,如尋常的兩人高,體寬若三個成年胖子,扭曲著,臉上
()覆蓋黑色面罩,看不見眼睛,只看到一團濃黑的迷霧。
這是什么東西?
金開野嘴唇發(fā)干,只感受到此物可怖的修為,源源不斷,如不曾停歇的惡意。
花又青亦震驚地睜大眼睛。
這個……這個東西……
和大師姐的描述中,被定清師尊封印的東西那個好像啊。
“快走,”傅驚塵不回頭,只叮囑,輕描淡寫,“青青,今晚早些休息?!?/p>
花又青一愣神,立刻開始拼命掙扎,捶打著金開野的手臂,叫他:“傅驚塵?。?!”
“聽話,”傅驚塵輕笑,“我今天會晚些回去?!?/p>
騙子。
他不可能回去。
假如這真是那個掙脫了束縛的妖魔,他留下來都不夠塞牙縫的!
當年幾乎讓整個清水派絕跡的妖物,讓定清師尊掉了半條命、甚至必須用愛人殉劍才能封印的東西,傅驚塵區(qū)區(qū)一個凡人,怎么可能回得去?
他回不去的!
花又青掙脫不開,下嘴用力咬,硌得牙痛,然而無濟于事,金開野是體修,一身肌肉硬得像石頭,被她咬成這樣也不吭聲,一步未停,頭也不回地挾她往出路疾飛。
聞聽掙扎聲和她聲音都漸漸遠去了。
傅驚塵沒有轉身。
他看花又青的最后一眼,還是她突然被金開野抱起來時的茫然表情,驟然受驚,像一只裝死的小鹿。
黑影越聚越大,待大到能遮蔽整個墻面時,它如猛虎般撲來,傅驚塵持劍刺去,攔住它去路,不許它去追逐花又青和金開野兩人。
那黑影咯咯兩聲,龐大身軀,竟發(fā)出少女般的笑聲,略有譏諷:“你倒是護著那個小丫頭,你可知,終有一日,你會死在她的劍下?”
傅驚塵不同黑影廢話,幾劍下去無用,他當即立斷,咬破手指,以血畫除妖符,此舉果真奏效,再刺那黑影,竟將它生生斬下一塊兒。
“她會殺了你!我是為你好!”它尖叫,聲音變成洪亮的男性,勃然大怒:“一命換一命,逆天改運,你可知你這一世變成了孤命?……她為你死過一遭,現(xiàn)在也輪到你了——她可不會像你那樣心軟,也不會傻到主動改換孤命逆轉天道——”
傅驚塵沉聲:“一派胡言?!?/p>
黑影仰天大笑,聲音是耄耋老人之態(tài):“你是聰明人,肯定知道我話語真假,我沒有必要騙你,定——”
未說完,又被傅驚塵刺一劍。
他身法靈活,黑影惱怒之下要捉他,一時間竟握不住,反倒被傅驚塵砍下手臂。
那手臂也是一團黑霧,斷茬處無血,跌在地上的殘肢轟然消散,像一捧跌碎的草木煙灰。
黑影惱恨,身影驟然膨脹、變大成雙倍,張牙舞爪,直直向傅驚塵撲來,要活吞了他。
眼看四面八方的黑影兜頭罩來,如撒開一張巨大漁網(wǎng),避無可避之際,傅驚塵持劍而起,欲斬破頭頂迷霧——
“啊啊啊啊
啊——————()”
好似千萬人齊齊慘叫,男女老少,聲音具有,痛苦如裂帛,亦如被油鍋煎炸。
那些黑影在即將觸碰傅驚塵時驟然退縮,忽而縮成拳頭大小,驚慌失措地急急往妖尸堆中遁逃,好似偷油吃被捉住的小老鼠。
傅驚塵落地,他咳一聲,方才黑影的壓迫令他內臟受損,又一口嘔出鮮血來。
他撐著劍,回頭看。
裹著紅色小斗篷的花又青急奔而來,靈活如紅色小鹿,和他相似的臉龐之上,滿是焦急:“哥哥?、?)_[()]⒉『來[]$看最新章節(jié)$完整章節(jié)』()”
傅驚塵急火攻心,又嘔出一口血。
花又青已到他面前,仰臉,只用左手捧他臉,右手躲在斗篷中:“傅驚塵,你怎么了?”
傅驚塵不說話,唇角血也不擦,冷著臉,俯身握住她右手,翻開。
她手掌心,豁然一道長口,血還未止,淋淋地,往外面流。
方才,她就是劃破自己掌心,奮不顧身,用血擊退那龐大黑影。
傅驚塵厲聲:“不要命了?知不知道財不外露?一旦被人發(fā)覺血的秘密,你會怎樣?會被囚禁,從此再不見天日,或許還會吃你的肉,折磨你,叫你生不如死——你還想不想活了!”
花又青怔忡。
傅驚塵從她干凈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猙獰兇狠。
她沒有害怕,也沒有生氣,只是困惑地望著他。
沉默后,花又青說:“可是我想要你活?!?/p>
傅驚塵閉眼。
自她手上,那些濃郁的、香甜的味道在墓室中擴散開,引誘著他要吃掉眼前的血親,他血脈相連的妹妹——被黑影預言會親手殺死他的人。
撕碎她,吃掉她,吞下她。
像吃掉一塊兒杏仁餅,一粒葡萄,一顆桃子。
她會殺死他。
良久,傅驚塵嘆氣:
“蠢貨。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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