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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晚霞明處，暮云千重。

眼前少女眼眶微濕，鴉睫撲朔間似有淚光閃爍?？纱硕ㄉ窦?xì)看時，眼眶中竟未有一滴淚落下。她抬著烏眸，嘴唇緊抿成一條線，像是竭力抑制著什么情緒，不讓它爆發(fā)出來。

前十五歲，姜泠最擅長的，便是抑制情緒。

她順從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，順從地去學(xué)習(xí)那些繁雜的、將人壓得喘不過氣的東西。三皇子病弱，六皇子好.色，可即便如此，她也從未過問一句自己的婚事。

在外人看來，身為姜家大小姐，她應(yīng)當(dāng)是沒有感情的，她溫和、乖巧、識大體，對于任何事，她不會有任何的反抗。

包括與步瞻的這一紙婚書。

這婚書，表面上乃圣上欽賜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步瞻的不臣之心，這樁婚事恐不是圣上的意思。

談釗垂下眼，平淡應(yīng)答：“相爺政事繁忙，一時間難以脫身，特命屬下前來接夫人回府?！?/p>
坐上了步府的馬車，再無百姓敢貿(mào)然上前。寒風(fēng)朔吹，卷起車簾，姜泠側(cè)首望去，入目的是曛曛紅云，道路兩側(cè)一片狼藉。

姜家清節(jié)不可沒，可若她不遂了步瞻的意，將會給整個太傅府帶來滅頂之災(zāi)。

如此想著，她搭在雙膝上的手指愈發(fā)熨帖。

她曾于宴席上見過步瞻一次。

雨簾水榭外，對方撐著傘，花影于他袖擺間穿梭而過，留下一陣淡淡的旃檀香。

他穿著湛藍(lán)色的官袍，與周遭臣子相同，卻似乎又大有不同。

姜泠沒有看清楚步瞻的臉。

只覺得他長身鶴立，飄然若仙。

單看那背影，姜泠覺得他的模樣差不到哪里去，既來之則安之，只要步府不生出什么大亂子，這日子總歸還能過下去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馬車終于緩緩?fù)Ｂ洹?/p>
她雙腳剛一踩實，立馬有人迎上前來。對方是一位上了些年紀(jì)的姑子，正招呼人端著火盆，擺在她面前的空地上。

秋風(fēng)呼啦啦地吹，盆中炭火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聲響。

姜泠不解，微微顰眉。

芳姑姑同那火盆往大門口一橫，登即截去了她的去路，對方面上堆著假笑，將姜泠打量了一番。

許是多年的好教養(yǎng)，她的身段極正，蛾眉雖輕蹙著，面上卻寫滿了端莊與乖順。

迎上這樣一雙溫柔干凈的眼。

芳姑姑心想，這位大夫人應(yīng)當(dāng)是極好拿捏的。

于是她更加肆無忌憚，指著面前的火盆，揚聲道：“大夫人莫慌，聽聞您近來遭遇變故，步府便特意為夫人準(zhǔn)備了這火盆、將過去的晦氣去一去，莫要將這些晦氣帶到新房之中。”

姜泠垂眸，看了看火盆，又看了眼嫁衣上的泥點，猶豫片刻，還是配合地點了點頭。

就在她欲抬腳時，忽然有人鉆上前，往火盆里頭扔了把松香粉。

火焰“噌”地一聲，躥得老高。

“小姐當(dāng)

心——”

姜泠面色微白，

被綠蕪扶著，

險險往后退了半步。

差一點……就差一點，這火苗便要燒到她的衣裙??！

她怕火。

姜泠幼時曾經(jīng)歷過一場大火，無人的后廚房里，干柴不知怎的就燒了起來。一瞬間的愣神后，年僅六歲的她拔腿就往外跑?？纱箝T竟被人從外鎖住，沖天的火光里，小姑娘絕望地拍打著房門。

“救命——救救我——”

身后的房梁轟然倒塌，她身子一震，星子撲簌簌地掉下來。

她不知哭了多久。

哭得她聲音沙啞，渾身沒了力氣。

她以為，自己要被燒死了。

漫無邊際的黑夜里，終于有人沖破重重廢墟，一把撈起昏迷不醒的她。從那以后，姜泠變得極為畏懼明火。

而面前這一盆火燃燒得正旺，火舌漫過她的小腿肚，直逼她的膝蓋。

秋風(fēng)吹起滾滾濃煙，燒焦的氣味與記憶中別無二致。一瞬間，姜泠眼前仿若出現(xiàn)了那堵被火燒得搖搖欲墜的墻，她緊緊攥著裙邊，指尖一片青白。

芳姑姑不滿，催促：“大夫人，吉時已誤，為何還不跨過來？”

星星火光撲面，摻雜著嗆人的煙塵，熏得眼前發(fā)昏。

剛走近幾步，無邊的恐懼之感，登時席卷了姜泠全身。

綠蕪心疼不已，一句“小姐”還未喊出口，只聽那婆子又道：

“夫人身子嬌貴，當(dāng)心燙著了。”

“不過這火燒得越旺啊，您身上的晦氣便除得越干凈。只要您跨了這火盆、邁過這門檻，您便要與放下舊事，全心全意做我步家的人。大夫人，您可知曉？”

姜泠嘴唇微白，聲音很輕：“我知曉?！?/p>
“既然成了我步家人，便是萬事以相爺為先。我家相爺日理萬機，今日抽不開身，于是便免了酒宴與拜堂。如今時辰已誤，待您跨過這火盆，奴婢會送您去洞房。大夫人，你可有怨？”

“無怨?！?/p>
對方滿意莞爾。

忽而一道冷風(fēng)，將火盆燒得又旺了些。新娘子試探性地抬了抬腿，綠蕪趕忙彎下身來替她抬著衣擺。聞見那燒焦味兒時，她雙腿一軟、險些一個趔趄栽到火盆里。不知過了多久，終于，耳邊響起一句恭賀：

“恭迎大夫人——”

她邁過了那火盆。

姜泠閉上眼，睫羽輕顫。

她的雙手徹涼，仿若死物。

……

聽云閣，喜房內(nèi)。

坐在床榻上，姜泠的手指仍然發(fā)冷。

紅燭燃淚，一側(cè)的綠蕪心疼得也快要哭了。要知道她家小姐最怕的便是火，為此姜老爺還下了禁令，除了庖舍，姜府其他地方都不允許生明火。

正想著，這小丫頭忍住淚，遞上去一塊素帕。

“小姐擦擦汗，一會兒您還要與相爺洞房，莫要失了態(tài)?！?/p>
話剛說出口，她連忙又一噤聲。

這天底下，恐怕沒有再比小姐更懂規(guī)矩的女子了。

姜泠接過手帕，神色自若地吩咐：“綠蕪，你去接一小盆清水來，我的嫁衣上還有泥點未擦拭干凈，恐會冒犯到相爺。()”

“?()_[()]?『來[]_看最新章節(jié)_完整章節(jié)』()”

，端著手盆出門打水了。

聽到這一聲門響，姜泠強撐著的力氣終于散盡。腹中痙.攣不止，竟疼得她額上冒出細(xì)汗。方才她咬破了下嘴唇，口齒間一股血腥氣息，窗外風(fēng)聲呼啦啦地吹刮著，她扶著床，艱難地喘.息。

小臂一陣顫抖。

眼前一片天旋地轉(zhuǎn)，讓她腹中一陣惡寒，幾欲作嘔。

清澈的菱鏡，映出新娘子慘白的一張臉。

綠蕪端著手盆回來時，姜泠正坐在鏡前補妝。

她的手藝精巧，將一雙眉描得極細(xì)致。綠蕪也蹲下身，以清水輕輕拭去小姐裙上的污漬。

擦著擦著，綠蕪愈發(fā)覺得委屈，“小姐，恕奴婢多嘴，這步家也太欺負(fù)人了。明明是大婚，不來接親也就算了，怎么還有連堂都不拜的。還有府門口那幾個嘍啰，也根本不把您當(dāng)回事兒……哎，小姐——”

姜泠：“去取我的桃花粉來。”

綠蕪站起身：“步相都這般對小姐您了，您也不必為了他，如此精心打扮。”

姜泠放下黛條，認(rèn)真道：“正色端操，以事夫主。妝容不整去服侍夫君，是為不敬?！?/p>
綠蕪一時語結(jié)。

自家小姐溫柔、乖順、好脾氣，但她卻小肚雞腸，一想到小姐受的委屈，便感到十分不平。見狀，姜泠無奈地笑了笑，伸出手，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。

“別多想了，快去罷。”

燭光昏黃，襯得新娘子愈發(fā)溫柔嫻美。

綠蕪癟了癟嘴。

明明是小姐受了委屈，到最后，竟成對方來安慰自己了。

步府的人說步瞻公事纏身，很少回府。這一等，就等到了后半夜。

綠蕪昏昏欲睡，卻見小姐身量端正，坐在新床邊兒。她雙手交疊，熨帖地覆于大腿面上，夜風(fēng)徐徐，少女眼睫乖順而安靜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院內(nèi)終于傳來聲響。

那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，對方不知從何處來的，來回在院落里踱步，卻遲遲不推門而入。姜泠耐心等了少時，綠蕪先按捺不住了：“小姐，奴婢去看看?！?/p>
姜泠未攔著，余光目送婢女繞過屏風(fēng)，走至窗邊。

小丫頭躡手躡腳，將窗戶推開了一個口兒。

夜風(fēng)倒灌進(jìn)來。

腳步聲近了，又在門口頓住，須臾，隔壁傳來門響聲。

“是相爺回來了嗎？”

“不是，是隔壁屋子的人?！?/p>
姜泠垂下眼，淡淡地“哦”了聲。

她神色也很淡，被瑩白的月光籠著，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。

“隔壁屋子里住著的，是個女子?！?/p>
說這話時，綠蕪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主子的神情。只見對方也是一愣，緊接著低垂下眼睫。

她面容平靜，沒有再多問一句。

“小姐，那女子與您年紀(jì)相仿，會不會……是相爺養(yǎng)的妾室？”

在大宣，男子須得先娶妻，后納妾，以表對正妻的尊重。妾室更不可與正室同住一間院子里，那些媵妾只能居于后院或外院，見了正妻更得畢恭畢敬，不能有半分唐突與造次。

綠蕪話音剛落，隔壁傳來尖銳的嬉笑聲。

不知是不是故意讓她們聽見，對方笑聲極大、極吵鬧。叮鈴桄榔的杯盞交錯聲，似乎在諷刺她新婚之夜獨守空房。

聽云閣主臥內(nèi)一片死寂，只余朱漆八角薰籠里的香炭冒著些熱氣。余煙裊裊，沿著新娘子的裙擺攀延至她雙膝之上，再一寸寸漫她緘默不語的雙唇、安靜沉寂的眉梢……

大半夜過去了。

隔壁終于消停下來。

床帳被煙霧熏得濕漉漉的，“啪嗒”一聲，紅燭燃盡最后一寸。

“小姐，五更天了?！?/p>
五更天了。

她等了步瞻一整夜。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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