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縣級公路上，葉立生開著他的沃爾沃XC90在奔馳。前方不遠(yuǎn)就是何曉家的那個村子了。

他去鄉(xiāng)下調(diào)研，此刻正在返回的路上，時值下午三點(diǎn)半。

農(nóng)村的春天真是天然的詩畫長廊，觸目皆為佳構(gòu)，入耳都是天籟。但葉立生無心欣賞這些，他在想著何曉近期的異常行為，心中總覺納悶。盡管何翠昨晚為他釋疑了，他仍想一探究竟。她倆畢竟是姐妹，共同守護(hù)一個秘密也是極有可能的。

之前，葉立生對何曉的情愫是不疾不徐的，像無法治愈的慢性病，由著它積漸地向前發(fā)展。他的淡定，一方面是因?yàn)楹螘砸恢睕]有情之所鐘；更重要的，是何曉對他的好感甚至喜歡是獨(dú)一無二的。

他逢著機(jī)會就觀察何曉。發(fā)現(xiàn)她對其他供應(yīng)商很禮貌也很熱情，但也僅限于此，好比同志間純粹的友誼。唯獨(dú)對他，何曉的笑容里會多些內(nèi)容，像咖啡里加了糖。

只有他，可以帶挑逗性質(zhì)地和她聊天，比朋友多一分，比情人少一分。一眾年輕的供貨商們眼見心明，便也都退避三舍。這并非表明他們多知趣，葉立生明白，他是鶴立于雞群，正如一枝獨(dú)秀，即便低調(diào)著，也是極致的奢華。

昨晚，何曉讓他去追求妹妹，讓他一下子亂了方寸。確實(shí)，妹妹可能更適合他，不過，那多少有些荒唐。他知道何曉的缺點(diǎn)，但瑕不掩瑜。何曉的出眾之處非她妹妹能比，他一眼便知。

他喜歡何曉兩年多了，他已深深體會，用一天喜歡上一個人和用兩年喜歡上一個人是不一樣的，好比腌豆腐，吃前臨時撒鹽，那咸味只在表面，不能深入骨髓。

深入骨髓的喜歡或愛，光有甜味是不夠的，還要有鹽。

昨天路過何曉家的村子，她竟然不愿回去看看?，F(xiàn)在既然恰好路過，何不去暗訪一番？她姊妹倆都在琪州，正是好機(jī)會。

憑著記憶，葉立生把車拐進(jìn)了何曉家的那個村子的入口。離村子還有百十米時，他選了個隱蔽的、合適的地兒停好車，步行進(jìn)村，一路打探著走到了何曉家的鄰居門前。

這正是竇二虎家，他父親竇洋正在院里曬太陽。院門開著，葉立生探頭往院里一瞅，見有人在院里坐著，就高聲打了個招呼，然后直接走進(jìn)去了。

竇洋見有人走進(jìn)院里，從靠背凳上站起來。他把葉立生打量一番后，感覺像城里人，問葉立生找誰。

葉立生從兜里掏出“大中華”，禮貌地遞給竇洋一支，鐫刻著兩條龍的防風(fēng)打火機(jī)隨即跟上，湛藍(lán)的火苗呼呼響著，電焊槍一般，瞬間把他倆焊到了一起。

葉立生知道，農(nóng)村人厚道，特別受不得禮遇。真正是你敬我一尺，我敬你一丈。竇洋這輩的農(nóng)村老年人，沒吸過“大中華”的不在少數(shù)。最多是趕上了機(jī)會，偶爾嘗嘗味道。給他一支好煙，接下來就好打探了。

竇洋滿足地拔了兩口，眼睛閉了兩秒?！白茸！绷⒓窗岬首?。

互通姓氏后，葉立生禮貌地稱呼竇洋“大伯”。竇洋年不過六十，稱呼大伯可謂妥當(dāng)。

閑談中，葉立生知悉竇洋老伴串門子去了，家里就竇洋一人，這正是他和老漢單獨(dú)八卦的好機(jī)會。一番閑扯后，他說自己和何曉是高中同學(xué)，后來出遠(yuǎn)門失去了聯(lián)系，今天路過，順便過來看看，沒想到何曉家沒人住了，聽說何曉也去了琪州市。

“何曉那丫頭啊，命苦。”竇洋拔口煙，打開了話匣子，“她爹愛喝酒愛打牌，干工地?fù)频腻X不夠他敗的。還動不動打老婆，前幾年喝酒喝死了，村里人暗地里都說他活該——你別往外說呀，我看你這人不錯才跟你說的?！编嵵氐囟⒅~立生，滿眼的囑咐。

“當(dāng)然當(dāng)然，您繼續(xù)往下說。我上學(xué)時和何曉是同桌，但她從來不說家里事，您跟我多講講。”葉立生連連點(diǎn)頭。

“那丫頭可顧家呢，她媽得了癌癥，她就退學(xué)了去琪州打工賺錢，給媽治病，還供她妹上大學(xué)。她每個星期都回家一趟，琪州離這兒兩百多里，一直堅(jiān)持著，不容易呀。后來她爹死了，她就把媽接去了琪州，聽說伺候得可好。

“她媽得的是肝癌，做手術(shù)花了五萬多，基本上全是借的。后來惡化了，就那么一天天養(yǎng)著。聽說到了晚期，何曉那丫頭趁午休時間，老推著她媽出去曬太陽，一天一洗澡兩天一洗頭的，三天兩頭煲好湯，買營養(yǎng)品……哎呀，反正用心用到家了，哪兒也不去玩，得空就陪著她媽。

“咱村里人都豎大拇指夸贊呢。還有的老年人私底下談?wù)摚瑢碜约鹤叩侥且徊剑欢ㄗ约汉笕俗霾蛔龅玫侥菢幽亍?/p>
“哦，我真沒看出來何曉這么孝順。她的脾氣很火爆，我以為她在爹媽面前也會很暴躁呢。”葉立生及時插話，他得引導(dǎo)老漢的話往自己的方向上說。

“可不是！她不僅僅是暴躁，還是個狠人。她上小學(xué)時就因?yàn)槟型瑢W(xué)欺負(fù)她妹，她冷不丁地拿磚頭就往那男同學(xué)頭上砸，聽說打得滿頭是血，她爹媽花了千把塊才把事情了結(jié)。從那以后，再沒人敢欺負(fù)她姊妹倆了，咱村里都說何曉是活李逵，學(xué)生們都喊什么‘霸王花’?！?/p>
“還有這樣的趣事?。　比~立生顯出極大的興趣，給竇洋續(xù)上一支煙，“我聽說她和妹妹是雙胞胎，她妹妹也這么火爆嗎？”

“才不是呢?！崩蠞h煙頭對煙頭，引燃了第二支煙，“她姊妹倆是夠稀奇的，雙胞胎我也見過不少，總會有那么點(diǎn)兒差別，可是這一對沒有。那身子條條，那頭發(fā)，那眼睛眉毛鼻子，那嘴那牙齒那耳朵，嗐！笑起來都一樣，真不知咋長的。咱們村里人熟了，知道姐姐何曉說話時硬氣些，有那股霸道勁兒，其他的，外人根本看不出來！”

葉立生知道何曉何翠是一卵雙胞，否則不可能這么相似。但他不想給老漢科普，沒有必要。他得問自己想問的東西?！昂螘詪屖且粋€月前走的，拉回來土葬了吧？”

“對對，咱這地方都是土葬，家家都有自留山，方便?！?/p>
“在這之前，何曉還經(jīng)?；丶覇幔俊?/p>
“幾乎沒有。她爹走好幾年了，媽在琪州養(yǎng)病，家里沒人了，回來干啥呀。不過……”竇洋這時忍住了。

“咋啦？”葉立生意識到有秘密，他身子往老漢方向靠了靠，用了十二分的忠誠語氣，仿若黃百韜對委員長宣示一般，“竇大伯，您有話盡管說，我和何曉是多年的老同學(xué)，絕不會在外亂說，您放一百二十八個心?！?/p>
竇洋忍了忍，還是開口了。他望了望院門，壓低了聲音：“你可別跟第二個人講呀！我是看你這個人實(shí)誠……”

葉立生用勁兒點(diǎn)了三次頭。

“是這樣……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吧，我兒子虎子把后村的史萬辜——他的拜把子兄弟——帶到家里來，說是投資村東頭的碎石廠。誰知道第二天那史萬辜回家路上搞不見了，你說是見了鬼了吧？公安局的到我家來調(diào)查，我說虎子去琪州了，他們就聯(lián)系虎子，也沒問出啥。我家虎子哪能害他呀！他倆好得穿一條褲子，不可能的嘛！后來公安局就說史萬辜失蹤了，案子就這么結(jié)了?！?/p>
“這和何曉有啥關(guān)系呢？”葉立生忍不住問。

“你聽我說嘛。我家虎子回來的當(dāng)天，她姊妹倆也回來了，說是回來看看房子，順便掐幾串玉蘭花。她家房子老沒人住，是該回來看看?！?/p>
“玉蘭花？”葉立生禁不住叫了起來。他陡然想起，他第一次見到何曉時給她的比喻。他說何曉像朵玉蘭花，當(dāng)時何曉的表情很是驚奇。

“是啊，咱村后面的坡地上原來好大一片玉蘭樹，開花時香好遠(yuǎn)，整個村子都聞得到。不過去年那地方開了碎石廠，把玉蘭樹全砍了，現(xiàn)在一顆也沒了……我要跟你說的，就是和這個事兒有關(guān)的——”扭頭看看院門——“咱村里有人在自家二樓看到史萬辜進(jìn)了樹林里，聽說她姊妹倆那天上午也去掐花了……就有人懷疑說，史萬辜是不是被她倆害了?！?/p>
“啊？”葉立生大駭，他裝出驚奇狀，瞪大眼睛問竇洋，“不會吧？她倆那么好，憑什么呀？那史萬辜是個啥樣的人啊？”

“就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呢。要說她倆能害人，打死我也不信。何曉多好啊，人說人夸；妹妹還是個學(xué)生呢。史萬辜那家伙，天生的二流子，就是個挨千刀的。他強(qiáng)奸過幾個幼女，不過家長都沒告，要不然可以槍斃一萬回?！?/p>
“這樣啊……”葉立生心里隱隱意識到什么，但不宜和老漢探討?！耙簿褪钦f，你們村里人只是自己懷疑，并沒有往外說？”

“那肯定的呀。這種謠言咋能亂傳？畢竟沒證據(jù)嘛。再說了，史萬辜那么壞，就算是誰知道線索，也不會提供的，何況她姊妹倆命那么苦，誰還忍心添亂啊。公安局在咱村就走訪過，沒問到啥東西?！?/p>
葉立生心中的疑團(tuán)在漸漸成型，像黑暗中尚未孵化成功的球形物，它迎來了一絲光亮，但更多的尚處于混沌之中。沒想到這趟暗訪收獲這樣大，這竇老漢真是厚道，給他爆了這么多猛料。

他看煙盒里還有五支煙，以自己很少吸煙為由，索性都給了竇洋，把竇洋樂得眼睛笑成一條縫。說不定日后他還會回來向他打探什么，人情先要做好。

看著竇洋的高興樣，葉立生問竇洋，他兒子在哪兒發(fā)財(cái)。

“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啊，”竇洋一臉的恨鐵不成鋼，“他跟我沒個實(shí)話，一年也回不了幾次。也不知他搞啥。聽人家說，他給琪州老大馬一龍當(dāng)主管……嘿！還主管呢，就是跑腿的唄。不過他還算顧家，家里的這兩層樓他出了一半錢……嗐，兒孫自有兒孫福，莫給兒孫當(dāng)馬牛。別吃我的喝我的就行了，咱操不了那么多心……”

葉立生問竇洋，碎石廠在哪兒，竇洋把他領(lǐng)到屋后，指著屋后的那個坡，說翻過坡就是了。

謝過竇洋，葉立生往碎石廠走去。

他給大門口的保安遞上一支“芙蓉王”，問碎石廠還要不要人，說自己一個親戚想找個活干。保安說暫時不缺人，然后問他是哪里人。

葉立生本就是琪州市人，口音和保安一樣。他自己也點(diǎn)上一支煙，和保安閑聊一番后，問這碎石廠是怎么建起來的，在山溝溝里有生意嗎？

保安看上去已屆中老年，頭發(fā)白了不少。他自然為廠子吹一通牛皮，說方圓幾十里沒有碎石廠，哪兒都是石頭，生意當(dāng)然好了。至于建廠子，那很簡單嘛，幾個挖機(jī)幾個推土機(jī)聯(lián)合作戰(zhàn)，幾天就把池塘填平了，那效率，杠杠的。

“啥？填平池塘？”葉立生提高聲音追問了一句。

保安向葉立生介紹了碎石廠的投資環(huán)境后說，可用的地方就那么大，必須填平池塘才行?！耙f填池塘這事兒，可真好玩兒——抽水機(jī)抽到一半時壞掉了，水大概還有米把深吧。塘埂上站滿了咱村里的老年人，等著水抽干了抓魚呢，咱老板一聲令下，叫直接填土，那些人看抓魚沒希望了，氣得罵娘呢。”

“哈哈，那是挺好玩兒的。”葉立生附和著，他心里的疑團(tuán)又添了一道亮光。

“看?！北０仓钢蠓降囊淮笃瑥S房給葉立生看，“那片廠房的位置就是池塘的位置?！?/p>
“聽說這里原來有一大片玉蘭花樹，大概在哪個位置呢？”葉立生裝作問得漫不經(jīng)心。

“啊，那個啊，就是我這保安室后面連著的辦公室、廚房和儲藏室這一排的地方，和原來的池塘都連著，很近?！?/p>
“不錯不錯，你們老板有腦子，會創(chuàng)業(yè)，在山溝溝里弄出一個大事業(yè)來，不簡單。”葉立生夸道。

“可不是?！北０惨荒樧院?，“原來是一片荒坡，現(xiàn)在是大企業(yè)了，咱村里用了好多工人呢。干事業(yè)就得造福百姓，這樣的老板才是好老板?！?/p>
“你們村里有人入股吧？”

“有幾家，不多。因?yàn)槔习宓腻X差得不多，缺口不大嘛?！?/p>
“你們村的竇洋入股了嗎？他和我沾點(diǎn)兒親呢?！比~立生已聽出保安是本村人。

“他呀？他哪兒有錢！他有個兒子叫竇二虎，一開始牛逼轟轟地說投資五十萬，結(jié)果沒搞成?！?/p>
“哦？咋沒搞成呢？”葉立生顯出興趣滿滿的樣子。

“他還不是靠老板的妻侄子嘛，那人叫史萬辜，和竇二虎是拜過把子的。哪知道史萬辜關(guān)鍵時候掉鏈子，突然失蹤了，還投資個屁啊……哎，這事兒別亂說啊，傳到老板耳朵里，我要挨罵了。”

葉立生又給保安上了一支煙，道聲謝，離開了。

返回的路上，葉立生聽著悠揚(yáng)的古箏名曲《高山流水》，慢慢開著車子。他把打探的信息串起來，心里愈加明朗。

何曉母親才去世一個多月，她就為妹妹安排終身大事，又替父親還那個義字當(dāng)先的債……照竇洋的說法，如果史萬辜是她姊妹倆害死的，何曉專程去還那筆錢一定是救贖自己。甚至，有沒有那筆錢，還真不一定。如果那筆錢是假的，表明何翠也撒了謊。

還有，葉立生忽又想起，前段時間，何曉跟自己打探宏達(dá)公司孟老板的事來。

何曉告訴他，超市的領(lǐng)班孫巧云被孟老板糟蹋了，被弄大了肚子，又要被一腳踢開。她想幫孫巧云出頭，希望他提供一些孟老板的劣跡。

同為琪州商圈的人，葉立生當(dāng)然了解孟老板。不過，他爸比他更了解。在對他爸進(jìn)行一番打探后，葉立生獲得了不少密料，然后他又私掏腰包，雇個親戚聯(lián)系私家偵探，獲得了不少秘密資料。

他把資料遞給何曉時，說是托朋友弄到的，沒提雇偵探一事。

凡此種種，何曉意欲何為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