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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軍士取來火把,當(dāng)太守背后的墻壁被照亮的那一霎,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寒,那是幾行血字:
待到秋來紫骍飛,雁翎高舉佞臣哭。
莫道此言乃空談,不見堂下何人骨?
這四句左下角,還有一行小字:扶余屠耆相范元。
“你這鳥人!欺人太甚!”那個姓李的長史,忽然挽起兩石強弓,瞄著那“范元”二字就是一箭,一聲巨響后,那焦黑的墻磚表面,已是裂成網(wǎng)狀,長箭的箭頭,也已經(jīng)深深地釘進(jìn)了墻體,只留下黑色的尾羽,不停地?fù)u晃著。
兵士們雖大多不識字,但見長官這個樣子,想必他們也不難明白,這墻上的,盡是侮辱之言,于是立刻有性子爆的,也跟著開罵起來。
但梁禎的關(guān)注點,卻與大家有所不同,他將注意力,落在了“雁翎”二字上,這兩個字在此的意思,想必就是指雁翎刀了。但在這個時候,身邊的兵士們手中的刀刃,還全是幾乎筆直的環(huán)首刀。而這雁翎刀的成型及普及,是在宋元明這三代。難道說,這范元,也跟自己一樣,是來自后世的?
想到這,梁禎心中竟然還有一種“他鄉(xiāng)遇故知”的感覺:太好了,原來這世界上,擁有奇怪經(jīng)歷的人,也不止我一個??!
但這種莫名其妙的喜悅,很快就被沖淡了。因為趙尚華下令,將遼山守軍的尸首掩埋。這是一件繁重且沒什么人愿意的工作,因為,要想埋尸,就得現(xiàn)在城外,選個遠(yuǎn)離官道的好地方——總不能就埋在門前的那塊空地上,讓行人踐踏吧?
選好地方后,還得在凍得堅硬如石的泥土上挖出幾個深坑。然后,就是抬尸這一項,最令人心生抗拒的工作了,一來,這些尸體大都?xì)埲辈蝗?,光看著就反胃了,何況是去抬?二來,人類對死亡,總是很避諱的,對死者的遺體,也是如此。包括梁禎在內(nèi),要是有得選,大家都是連碰都不想去碰的——怕不干凈。
所幸,梁禎識字,因此被抽去做另一件事,免去了抬尸的苦惱,這一件事,就是統(tǒng)計陣亡者的名單。只是這工作,同樣不輕松,那時沒有電腦,不能像后世那樣,等著人報上來,自己再匯總就行了。而是得站在萬人坑旁,抬來一具,登記一具。如此一來,要接觸的尸體,反而變得更多了,不僅如此,梁禎還得忍受萬人坑所帶來的視覺沖擊。
坑中的尸體,就像一群深陷于泥沼之中的厲鬼,伸出血淋淋的雙手,想要將站在坑邊的梁禎給拉下來,給他們陪葬。雖說現(xiàn)在天還很冷,可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臭味,還是傳遍了整個山崗。熏得梁禎恨不得能將鼻子給削了。
兵卒們的戰(zhàn)衣上,都會特別縫上一條白色的布條,隨軍的書吏會在布條上,寫上兵卒的姓名、籍貫。以便于日后善后工作的進(jìn)行,然而,這種做法,常常會遭來兵卒們的反對,因為很多人覺得,這些東西一旦寫上了,這人,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。書吏們也是大爺脾氣,自然不屑于堅持。因此,這就造就了許多無名尸體。
掩埋工作持續(xù)了五天,方才告一段落。
“死了多少人?”趙尚華俊美的臉上,看不見任何表情,平淡的語氣,聽不出絲毫的情感。
梁禎畢恭畢敬地雙手將竹簡呈上:“回長史,高府君以下,共計兩千零五十四員戰(zhàn)死。其中名籍可辨者,一千四百三十一人。余者無名,或字跡污損,無法辨認(rèn)?!?/p>
“下去吧?!?/p>
“是?!?/p>
梁振飛似地逃離了山崗,回到東門后的駐地。那塊不大的空地上,橫七豎八地倒?jié)M了渾身焦黑的兵卒,這些來自令支的兵卒,本以為是來打仗的,怎知,仗沒打成,功勞沒撈著,苦力卻做了不少,人人都瘦了一大圈,額骨、頰骨都凸了出來,都跟乞丐似的。
幾個戍卒朝梁禎打招呼,梁禎一一回應(yīng),然后喚來那個叫徐病已的老卒。
“十多年前的北討,你參加過嗎?”梁禎問。
徐病已先是一怔,然后搖搖頭:“障尉,十多年前出征的,可是玄清騎啊,我哪有這個福分。哎,如果你想知道的話,可以去問左隊長。”
“左隊長?”
老戍卒點點頭:“左隊長曾是玄清騎里面的人,聽說還是個軍候,但后來,不知怎的,就給弄到上障來了,跟我是前后腳呢?!?/p>
“哦,這樣啊?!绷旱澣粲兴嫉攸c點頭,“哎,那你當(dāng)兵多少年了?”
老戍卒掰了掰手指頭:“大概二十多年了吧。記不清了?!?/p>
“不想家嗎?”
怎知,徐病已面色一變:“我就一個人,還不如留在軍中,起碼還管口吃的?!?/p>
梁禎見徐病已不愿多說,于是就此打住,將他打發(fā)了。梁禎本想上城墻看看,但沒沿著那斑駁的血跡走幾步,就被章牛叫住了。章牛的大肚子,比前幾日還要鼓,而且搖晃得特別厲害,似乎又大了不少。
“哈哈,哥哥。瞧我找到了什么?”章牛見無人注意,便將摁著大肚子的左手拿開,手剛拿開,那被他用皮甲包住的東西便一個勁地往下跌,章牛眼疾手快,右手一撈,再送到梁禎面前。
梁禎被這血淋淋的一團給嚇住了:“這……什么東西?”
“哈哈,我找了好久,才在山的那邊,找到了一匹死馬,這該死的扶余人,連野獸都打光了?!?/p>
“這……這能吃嗎?”梁禎眉頭緊鎖,身子拼命往后傾。
“哎,哥哥,你別看它這個樣子。我檢查過了,還新鮮著呢。”章牛取下背上的盾牌,抄起巨斧,對著那堅硬如石的馬肉塊,猛地一斧,肉塊便一分為二,章牛抓起那塊小的,直接往嘴里送,“嗯,好吃。好吃?!?/p>
梁禎見他吃得津津有味,肚子也不由得餓了,雖說他還是覺得惡心,但最后,對肉類的渴望,還是勝過了生理上的厭惡——從穿越到現(xiàn)在,二十多天了,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肉食呢!
這邊,梁禎和章牛吃得正歡,那邊趙尚華和李長史卻是眉頭緊鎖,坐立不安。原來,經(jīng)過幾天的努力,扶余人這次南侵,所造成的損失,也逐步統(tǒng)計上來了。除了玄菟郡的官員,遼山縣的官員,死亡大半,活著的也都被擄走外,遼山城內(nèi)外的民眾、及扶余人入侵沿線的民眾,也是慘遭厄運。初步統(tǒng)計,被擄走的吏民,有千數(shù)之多,焚毀的房舍也是以千計數(shù),無家可歸的人,就更多了。
城北的中軍帳中,掛起了一幅四尺長、三尺寬的輿圖,一名佐將正在給兩位長史介紹玄菟郡的情況:“西蓋、上殷臺、高顯,都遭到了扶余人的洗劫、縱火焚燒。遼陽糧倉也被洗劫一空。”
“三地居民,除被殺死、擄走者外,盡皆流離失所。估計無家可歸者,達(dá)一萬之眾?!?/p>
李長史聽得臉色發(fā)黑:“這馬上就要春耕了,這些人什么都沒了,還怎么耕作?不耕種,以后吃什么。”
“扶余賊還燒了糧倉,想開倉放糧也不可能了啊。”
“要是這幫人一直餓著肚子,哼,我看啊,我們冬天又要再來一次嘍?!?/p>
趙尚華右手食指、中指連續(xù)敲了四五下案幾:“這局面,唯有在甄使君的指導(dǎo)下,才能破解了?!?/p>
“哎,對了老趙。我?guī)淼募Z,吃的差不多了。最遲后天,我就要帶人回去了?!崩铋L史用拇指指了指帳外,“不然,他們也要亂?!?/p>
趙尚華微微一笑:“我明天走?!?/p>
“那,我們今晚,就喝一杯?”
“好啊?!壁w尚華盡管心有不愿,但卻沒法拒絕李長史的邀請。
次日清晨,遼東和遼西的援軍,便在鼓點中離開了滿目瘡痍的遼山。又連著走了四五天,當(dāng)山木的翠綠,天空的蔚藍(lán)終于將那焦黑取代時,梁禎下意識地捂了捂眼睛,一臉的難以置信。
人間,我終于回來了!梁禎很想登高狂呼。
趙尚華無心帶著這么大一群人回陽樂,因此,隊伍剛開到遼西郡境內(nèi),他便下令,各縣尉各自將本縣壯丁帶回。而梁禎等人也在無慮縣,跟大隊分開。初時,梁禎還在心中暗罵,趙尚華身為遼西長史,怎可如此膚淺行事?直到他找來伙夫一問,直接懵了之余,也才算明白了個中原委——沒糧食了!這小子,沒安好心啊。
怎么辦?無慮離令支,尚有百十里路,正常來說,需要走四天,但斷糧四天是什么概念?梁禎自己也覺得受不了,更不用說,還得管理這么大一幫子人了。
“那狗官,就是純心跟哥哥你過不去?!闭屡T诹旱澏呧止?,“這些家伙,一旦餓瘋了,去搶吃的,那哥哥你,可是要殺頭的?!?/p>
梁禎大吃一驚——對??!這一點自己怎么早沒想到呢?要知道,這世界上,早就有人想搞死自己了,要不然,自己也不會連著遭到鶴頂紅兩次暗殺,還差點被公孫貴打死在公堂之上。要是這次,自己手下這幫子人真的動了歹心,去搶吃的,那崔平要還不將自己收監(jiān)斬殺,怕都不好意思再坐在這公堂之上斷案了。
“哥哥,要不你也學(xué)那姓趙的,讓他們各自散了,免得生事?!?/p>
梁禎苦笑著搖搖頭:“這趙長史,管的是一郡的軍務(wù),他在郡界之內(nèi)讓我們散了,有什么事,拿帶隊的是問就是,動不了他。而我是受崔縣長之命,將他們帶出來的,要是不能將他們完完整整地帶回令支縣衙,這崔縣長,還不拿我是問?。俊?/p>
“這鳥人,真精啊。那哥哥,我們該怎么辦?”